
颜长江《纸人》系列:众生的风景
2012-03-22 21:47:16 郭晓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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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回望/家园如母亲/用于离去与归来/指望与安葬
/在琴川村/民歌即是炊烟
我亲见日久的坟墓重新成为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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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人》系列之“他们也有吵架的时候”(1999) 颜长江作品
从高士明兄那里知道,一个叫肖遥的杭州诗人在今天如此写道,其中,我们能感到诗人平静又略带感伤的对故土乡里魂魄牵挂的吟唱,这在今天是有意义的。今天的世界,已经因为时间概念的被同一化,所有的人都在分享一样的时间观——即普遍地被简化为一个抽象而纯粹的数字,时间概念里所携带的连接着生活世界天时与人事的意义日渐微弱着。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变得事件化和空洞化,不见了个人意义上的温婉惆怅的意味。所以,看到这样的诗句,也使我想起生活工作在广州的艺术家颜长江的一组摄影作品。
对于一位从小在长江三峡屈宋音韵中浸染成长的摄影艺术家,他对《楚辞》中为我们民族吟唱的:“魂魄归来,无远遥只。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的见识,对我们汉语诗歌中关于个体生命的孤独存在及特有哀悼情景的理解,在其作其文中总是踪影常现。所以,他那些传统的长江三峡消失之际所作的行为摄影作品系列体现出一种“招魂”主题,作者分明觉得此刻的“历史”记忆用客观摄影的方式已无法充分表达,自己的强烈情感、自己对现实的评价必需以这样超出摄影的观念的形式才能更好表现。他在三峡库底埋下黑匣子的行为(摄影图片仅是佐证)是作为作者与三峡、与他此时此刻“所思”做“了断”(魂魄失散的纪念)的行为。由此,使“自己精神上似乎由多年的焦灼转至安宁,觉得对于生长和生活的故土,对三峡山水、故土乡亲作了个人力所能及的交待”。(颜长江语,《三峡•黑匣子》展览前言)。这些作品很多次地出现在各种展览上。
而《纸人》系列这个在1996年开始,至今仍然在继续的摄影计划,与其其他作品相比,很像是一个即兴之作,但又以其突发性的表达引起我们对此影像作品的特殊感受。在此,仅谈论作品在摄影上的意义已经没有太大的想象空间,虽然颜长江早已经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摄影艺术家,虽然这组作品也一定意义上显示了他的摄影技艺。不管怎样,作品中最打动你的,是他以诗人的才情和汉语诗歌表达中才有的作为个人在黑暗的虚空中,在泪水和激情的交织下为众人写下的关于生死因缘交错的吟唱,这一点尤为让人觉得是摄影本身所不能涵盖的,是经验的现实在超出影像的一个时刻的记录。
1996年的一个平常的日子,颜长江开始在广东的高州晴日光明中用胶卷和语言记录了一段时光以及由此展开了故事 “编制”。与当时的现实记录相同的是,这是一次对个体生命的哀悼和招魂(他在高州遇到的一次祭祀仪式)。对于他来说,汉语写作中的哀悼、尤其魏晋时代之后开始出现的对个体书写的关照,此刻是否在他的脑海出现?汉语文化在思考生命本身的虚无性和不可能长久性时,通常激发的一种个体哀伤的情愫是中国文学、艺术最为奇特之处。恰巧,这也是让我们面对(摄影)艺术表达本身的危机——是否可以保存“时间”?是否随着死去,“美之灵魂”也随之消失了?失散的魂魄如何回到我们的记忆中?对生命的哀悼如何实现?
中国式纪念的方式——招魂,在历史上就不仅仅是召唤死者的魂灵归来,而且也是个人对生命之美本身不可避免的消逝的哀悼。只有在这样的哀悼中,记忆的美也许才有着回还的时刻。在这里,才子佳人式的忧怀光晕中再次显现了一种记忆的逻辑。记忆的显现与记忆的短暂内在必然是相关的,或者说,摄影之为人造物——在面对自然和神性的永恒时,一直在短暂中隐含了消逝的命运?因此,摄影保留的只是美的幻影和美的幽灵?怎样抓住和记忆这样神迹般的时刻?一些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记忆之名)是因为何种机缘来到他的脑海和身边已经不重要了,思绪编织着的悠悠往事里,有的人的故事也许事关重大,有的也许不值一提,有的牵连着心的痛苦,有的包含在着豁然的喜悦。被纪念和招魂之人,有的也许只是一个空洞的名字,未曾有动人的事迹或故事,但这些众人的故事也是在因我而生的因缘星空之下如悄然划过的流星般与我们“神气交感”。生者之感怀和感念,祭祀的精诚所致即可以在恍惚中与神明交感,记忆就可以在此刻的记忆者心中复活。这一时刻,死亡并不是我们人生中可怕的问题,记忆活动本身是对死亡之恐惧的最好的消解。在“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情怀里,人生来去无定的怅惘和对往事旧迹的深情跃然画面。人无常而宿命,生命无际绵延,一切因偶然而必然,也因虚无而宿命。生活和人生仿佛如空中散花、水中望月般变幻无常虚无缥缈。然而生活在继续,对某一时刻的回忆与书写也在继续。颜长江把人生本身当成了告别的“剧场”,众人到来又离去,新近涌现出来的人们和逐渐被忘却的人们,共同更新着这片记忆的天空。这仿佛就是我们人生因缘的踪迹和谱系。此在即缘分。此刻,一个人缘分中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因“我”的记忆而共生。
颜长江的这组《纸人》作品的图像从根本上也提示出摄影本身的存在主义意味。照片把摄影史和艺术史的问题巧妙地转化成照片对于每个人的意义的问题。人生在世,过于轻微的生命,过于微弱的痕迹总是需要某种证据,最简单的方式,正是如拉康所说:“我拍”是通过他者/对象之反视进行的自我认同。所以,目击者和对象、主体和客体,今天都是一力担当。对于颜长江,重构人间所遇的平凡人的“往事”,或许是与他宿命一般的体验——对孤单的恐惧和对自我的体认联系在一起,与我们从众人中抽身出来的欲望和随波逐流的冲动联系在一起的 。
作为一个严肃摄影师的颜长江在本性上崇尚理智,擅长经营构成;在其创作中,却又看出其相当重视因缘的特点,无论是《夜间动物园》还是《三峡》系列以及《纸人》系列都是他的心力纠结的结果。也许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有一个刻意的表演者,杂乱无章的现实有时候比摄影棚构造出的纯净的摄影作品更有戏剧性和力量。然而作为一个摄影艺术家,他也许善于用虚构的方式进行思考,用虚构的方式进行思考也就是意味着将虚构与现实发生吻合的时刻——永远推迟,就是将它变成一种想象中的时刻,在那一时刻,事实的世界与虚构的世界可“终于”合而为一。
作品中的“记忆”开始于对死者前世和来生肖像的凝视,开始于图像的再现,似乎死者的灵魂停留在画像之中,不仅如此,而且还要再次的投射成画面,使之生动起来,如同让游离的鬼魂重新回到生前的身体之中?思念者和哀悼者的肉身,比若在此时刻的被怀念者;活着的人自己希望可以看到死去的朋友或者亲人,渴望看到他们的回眸,似乎所有的哀悼,所有无法放弃追怀的梦想都在于这种视线之间的对视。因为对于死后的存在我们只能通过梦想,或者说只能通过幻像来表现,因而只能是虚构的影像。
“……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花非花》,)我们的文化中保有着对往事追怀的血脉,文本通过对生命的注视,尤其是对死后生命的注视,使生命保持着交流。在一些时刻,我们自己作为观众看到自己回顾着完整的有终结的一生,如同在颜长江的摄影中看到生者心中的“所爱”:或者是骑着高头大马的书生,或者是情谊深深的竹马情人,以及勇猛孤独的武者,以及由这些“众人”写就的故事。这是作为记忆者的我们成为被记忆者的时刻:因为在这虚幻的现实表演中,对个体生命的追怀中有着我们文化最为隐秘的书写。
此时此刻,时间是现实,是凡尘的时间,是凡人的时间,它给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一个特定的框架和形式,给了我们尘世场景(即事境)一个推演自身的舞台。这也是经过时间沙漏一点一滴量度着的时间,有着实体的性质,它包纳的是我们艰难的人间生活事实,这些故事里仍然是关于古老时间和生命的隐喻。正是在这里,在作品中,我们才得以看到,时间似乎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现实和影像。
(责任编辑:邬树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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