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扬扬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只巨物，它在无形中改变万事万物而不被人们察觉。它像一张大伞，遮在每个人的头上。”Zengyi Zhao在描述创作于2020年的系列《沄沄》时这样写道。

A Dream Awakening from photobook YunYun. Inkjet-Printed on Matt Photo Paper, 2020

在Zengyi Zhao的画面里，城市仿佛无人一般，建筑上各色的灯光仿佛并不来自人类的创造。江河湖海仿佛都被按下了静止键。远处的山被浓浓的雾气如白纱一般遮盖着。荒野上只有风的声音。黑夜里，动物的眼睛闪闪发亮。在这样逼人的寂静里，地球的所有空间已经不被人类所占有，仿佛有什么未知的力量在暗中潜伏静候。

Windmill from the photo series Insomnious Monster. 60x40in, Inkjet printed on Hahnemuhle Photo Luster, 2023

在《无眠兽》这一系列中，Zengyi Zhao的镜头记录了我们面对以自然景观为背景的工业建造时感受到的不安 (uncanniness) 和无家可归之感。在工业革命之后，自然世界从神秘莫测、不可驾驭的野马变成了被人们奴役的力量，转变为被观赏的景观。人类逐渐从自然世界的一员变成了主宰者。在改造自然景观的同时，我们建造了无数的人造景观：从轨道、桥梁到工厂、高压线塔。在广袤的土地上，人造景观和自然景观共存，在时间的日月流转中，在夜空的黑暗和人造灯光的绝对明亮中，我们并不感到舒适自在，我们并不会认为我们能安眠于钢铁森林或是荒原。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在本该熟悉的境况里感到不熟悉的不安是此在 (Dasein) 在世界上存在的基本经验之一。Zengyi Zhao正是利用长时间曝光和合成昼夜效果来映射我们的这种不安。在这些看似真实，但其实经过无数人工干预和合成的景观图像中，我们被剥夺了对于世界的熟悉感，从世界的根本意义疏离。

Moon Talk from the photo series Insomnious Monster. 10x15 in, Inkjet printed on Hahnemuhle Photo Luster, 2023

工业时代之后，面对世界的不熟悉感让我们无所适从。为了抵抗自身的渺小和异化，我们倾向于将我们无法理解、无法把握的人造现实想象成独立存在、有个体生命的存在。在工业景观面前，那黑白的烟尘仿佛是呼吸，机械的轰鸣声、齿轮转动声仿佛是低吼。“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个体生命相对于人类历史如此短暂：我们明白个体生命消逝之后，这些呼吸和低吼将比我们更长久几万几亿年——仿佛它也从属于自然界，成为了《山海经》里的异兽。

Cave Mirage from the photo series Insomnious Monster. 15x10 in, Inkjet printed on Hahnemuhle Photo Luster, 2023

Zengyi Zhao将拍摄这一组照片形容为“近乎宗教式”的过程。在《人的境况》中，汉娜·阿伦特将现代社会形容为劳动者的社会，而我们已经与自己的劳动过程以及产物产生隔阂。我们的集体想象将这一比我们宏大的多的工业世界构造成一个类似大他者的形象 (the Big Other)：我们亲手建造了工业世界，但由于隔阂，这一工业时代的逻辑框架仿佛是外化于我们自身、亘古存在又不容置疑的。由此，这些荒原里的机械结构变成了一个庞大的不眠兽，永远在黑夜和白昼与我们相视对望。齐泽克说：“大他者不存在。”正是在这样一个由我们自己的想象构建的拟人形象之下，我们放弃了部分的自我意识，任从机械的世界带领我们前行。

Transmission Tower from the photo series Insomnious Monster. 40x60in, Inkjet printed on Hahnemuhle Photo Luster, 2023

诚然，在洛杉矶的顶端俯瞰这座盘踞在广袤平原上的巨大城市——远处或耀眼或稀疏的灯光都是它的数千万只眼睛——我认不出它是我居住的地方，又何谈是家呢。

展览：Zengyi Zhao: Insomnious Monster

展期：2023/10/28 – 11/8

地点：4C Gallery, Los Ange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