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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侠”马良与石鲁 ——回忆1974年在兰州的全国美展

2024-01-04 00:25:05 未知

  1974年初,在兰州有一个大型的美术展览,是由当时的中央小组副组长主导的全国“样板画”展。46年过去了,如今能够记起的人已经不多了。人们只知道搞的八个“样板戏”,却忘了还有个在中国美术领域的“样板美术展”。当时分大片区展出,首起华东,然后分别是华南、华中、华北、东北,西北是最后展区,对此“画侠”马良记得非常清楚。据说,这次西北展原本计划是在西安举办的,但当时西安没有合适的展览馆,无法承担这个大型展览,于是就放在了甘肃省博物馆。

   陕西省革委会及省文化局革委会对于这次美展非常重视,要求从事美术工作的人员前去观看,就连下放到外地的一些美术宣传人员也接到了前往兰州观展的通知,但是却拒绝西安的老画家们前往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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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年已八旬的画家马良

   画家何海霞等人得知美展的消息后,都好奇地想去看看这个画展长得啥模样?何海霞最早专门到钟楼珠宝玉器收购店找到马良,希望能去兰州参观美术展览。蔡鹤汀等老画家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马良就将老画家们的要求汇报给了外贸公司革委会主任李伯勤。李主任同意了,就向主管上级请示,希望省上的宣传部门能够同意老画家们的请求。可是省文化局革委会领导坚决不同意,有些领导还表示说,坚决反对老秀才、旧知识分子参加,所以,就把前去联系的人直接顶回去了。理由就是为了坚持他们的斗争成果:谁让去了就是政治立场问题,就是与文化局革委会对着干。并强调说,老画家们都是资产阶级旧思想,都是被改造的对象,谁要他们去谁负责。马良得知消息以后,就对公司李伯勤主任建议说:“为了不使老画家们失望,今后能给外贸创作更好的外销作品,激发他们开拓思路进一步创新,我们可以想办法。”李主任问:“怎么想办法?”马良答:“首先我们可以找天津外贸给予解决,因为这些画家的作品都是通过他们那儿出口的。”李主任说:“那就由你负责与天津方面联系。经费就由他们出,这样也合情合理。”马良说:“好,我负责与天津方面联系。咱们让所有的老画家都去看看,不管他是香花还是毒草,全部通知到。”

   经过马良的协调沟通,天津外贸采纳了马良的意见,同意由外贸出面邀请老画家,而且答应承担他们的全部费用。问题解决了,马良就立即向石鲁、赵望云、蔡鹤汀、区丽庄、林金秀、王大平、叶访樵、陈瑶生等先生说明情况。老画家们都很高兴,纷纷表示要去兰州观看美展,开开眼界,于是马良开始着手准备。预定车票时,尽管已经是年初了,但西北不比江南,正是春寒料峭时节,叶访樵、陈瑶生、赵望云几位先生因为年老体弱,怕受风寒侵扰,无奈不能前往。何海霞因为老伴胡玉贤冬季多病即将好转,不能立即决定何时前往,但表示自己一定要去看,随后赶到。马良说:“你一个人前往,我就不能帮你订车票了,到了兰州后,可能没有人接车,我那时可能也顾不上接你,就只能是你自行前往友谊宾馆了。友谊宾馆是甘肃唯一的一家涉外宾馆,和西安人民大厦是一张图纸所建,建筑样式一模一样,一问就知。”何海霞说:“可以,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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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时任陕西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王巨才为马良题词

   经过几天忙忙碌碌的工作,终于订好了票。除了石鲁前往西稍门机场乘坐飞机外,其他人都坐火车,全部都是软卧,计划在同一天,由外贸工艺科何坤科长的带领下一起出发前往兰州。

   正月初二,马良提前出发打前站,正月初三就到了兰州,一出火车站马良就直奔友谊宾馆,订了前楼二层的房间,专门给石鲁安排了个大套间,其他人都是标准间。初四刚一起床,马良就发现窗外白茫茫的,原来昨夜的雪下得很大,他立即给西安打电话,告诉何坤科长说:“请你通知画家们,兰州下了大雪,地上的积雪普遍五寸多厚,有的地方足有一尺厚,天气很冷,叫他们都多带些衣服。”

   石鲁坐着飞机比其他人早一天到达兰州,马良借了甘肃省汽车事业管理局的小车去机场接了石鲁后,次日早上又到兰州火车站接了其他画家,画家们都愉快地住进了友谊宾馆。听宾馆的人说,西北五省赴兰州观展的人非常多,住宿特别紧张,外边的小旅馆、招待所都住满了人。当时,西安前来观看画展的美工人员住在建兰饭店,由于小饭店提供的房子有限,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他们只好八个人挤在一个普通房间,西北五省区抵兰州的人便就住在一些小旅馆和招待所。

   开幕那一天,老画家们早早就起来了,准备去参加开幕式。他们迫切地想要看看,这个样板画展究竟能生出什么新花样,凭什么传得那么神乎其神?用完早餐后,马良先给何坤科长和蔡鹤汀等人通知说:“等开幕式结束后再去看画展,咱们心里要有底,一定没啥新鲜玩意儿。外贸带大家来,绝不是为他们捧场来的。”然后去见石鲁,因为他是备受关注的人物,便对石鲁说:“全国就这些画家,量他们也生不出什么新花样。开幕式上人太多,要不咱们明天再去观展吧。”石鲁心想,搞了八个“样板戏”,现在又搞了个“样板画展”,这里面一定有文章。正在犹豫之际,经马良这么一提醒,便说:“好吧,不去也好。开幕式本来就和我们没关系,你说得对。”

   第二天,石鲁和马良上午去参观展览。刚进美展大厅的大门便碰见了前甘肃省文联副主席、美术家协会主席陈伯希。陈伯希与马良认识,打了声招呼后就小声问马良:“这个人是不是石鲁?我认不出来了。”马良说:“是的。66年到69年被摧残成老头了。”当时,参观的人很多,人们离得都很近,石鲁刚一进门,他那不同凡响的装束和气质风度,便引来很多人的猜测:“这个人是谁?”陈伯希话音刚落,留心的观众很快就传开了:“这就是石鲁。”“石鲁来了!”于是高兴地围了过来,跟着石鲁去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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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石鲁

   展厅前段挂的画,全是近十年来早已发表过的带有政治口号、标语式的宣传画和农村年画,更有各个机关厂矿企业批封资修的美工画,大批板报专栏用的阶级斗争、不忘血泪仇的报头画,后边接着的是些带红色口号的国画。当走到一幅画前时,石鲁看是关山月的作品,就停下来认真地看了一看,几位军人在旁边,只听有人问石鲁:“石老,你给我们说说这幅画好不好?”许多观众呼啦一下挤进来,马良赶紧护在石鲁身边,原本紧跟着石鲁的陈伯希居然也被挤到了外圈,只好侧耳细听。只听石鲁说:“好呀,关老夫子的画,怎么不好?”又有一个人接着问:“石老师,你给我们说说这幅画好在什么地方?”“好就好在像一幅大花布被面。”那人不解地继续问:“大花布被面是什么意思?”“就是不透气,让看画的人透不过气来。古人画画还讲要留三分天,关老夫子昏了,竟连一分天也不留,而且还掉了一个字,把主席诗词中的‘俏也不争春’写成了‘俏不争春’。”稍微停顿后,他指了指身边的马良,接着说道:“你们看一看这个年轻人,他竟敢在70年就破红海洋,可是关老夫子现在还在红海洋中耍把式呢。”

 石鲁边解说边走,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到一幅四尺的《是谁替我把雪扫》的年画前停了下来,这是一种界乎农民画、民间风俗年画(亦称宣传年画)画风之间的一种画,主要用途是过去农村过年时贴在屋墙上表达喜庆的,所以叫年画。有人看石鲁停住了脚步在看,就问:“石老师,这幅画好吧?”“好,但是还有一大缺点。”这时,刚挤到石鲁旁边的陈伯希大概是没有听到石鲁后边的“但是”,却急着插话说:“这幅画确实不错,很完美。”石鲁听他这么说,扭头睄了他一眼,不高兴地指出:“哪个完美?本来是个军属,贫下中农,娃娃们替他扫雪,他出门后应该看地上,或者看大门两侧,寻找为他扫雪的人。可你看他竟然趾高气扬,好像是自命不凡的样子,根本没有寻找扫雪人的意思,这不就是文不对题吗?这几个娃娃画得很好,他们是在想这位军属出来后怎么办,猜测他会有什么举动。要是这位军属出门后头稍微低一下就好了。所以,只能说这个题材很好。”陈伯希听了石鲁的解释,大为佩服。其他观众听了,也恍然大悟,纷纷点头:“不愧是大画家,真的是一针见血。”他们跟着石鲁,又看了一会儿展品,石鲁发现其他大多数作品实在平淡,就走马观花似地一扫而过,随后与马良离开了展厅。

   出了展厅后,石鲁不满地说:“就这样的作品还办画展。好啦,不看啦,再也不看啦。”马良看石鲁很败兴的样子,就说:“此类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画,居然这么大动干戈,虚张声势。”石鲁失望地说:“不管它了。走!这儿有什么好看的地方?”马良便说:“阳坡有白塔山,阴坡有五泉山,就在黄河对面。不远不近处有个雁滩公园,还有铁桥……”石鲁知道兰州有个著名的铁桥,但一直没机会去看,这时兴趣就上来了,看了看马良,强调了一句:“有铁桥?”“是的,这座铁桥是由德国人设计修建的。”于是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河岸边,他们在铁桥边驻足良久,滔滔的黄河在这里被两岸的山峰所束缚,河床不宽,但由于地势较为平坦,所以河水并非汹涌澎湃。过去没有大桥的时候,人们靠着羊皮筏子渡河,后来随着大桥与渡船的增多,羊皮筏子的大部分运输功能被取代,但是许多小地方的摆渡依然离不开它。

   这时,石鲁看见河岸边的羊皮筏子,忽然来了兴趣,说,“马良同志,我们租个羊皮筏子体会一下漂筏子的感觉吧!”马良说:“好啊!我曾经在八九岁的时候跟随我外爷走青海、去宁夏时坐过,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说完,马良就去租了一个羊皮筏子。

   这个筏子的主人正好也是回民,和马良很谈得来。他们坐在筏子上顺流而下,有说有笑,不断地指点着岸上的景点和平顶的房舍,并不时地发出议论。筏子出了兰州城,不觉已接近下官营,马良说“不敢再漂了”,石鲁却仍然兴致很高,一个劲地说:“漂远点漂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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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羊皮筏子

 筏子继续往前漂,一直过了东教场后,又漂了一段路,筏子的主人说:“不敢再漂了,再漂就要进山了,进了山就不好上岸了。”马良便问:“划下去行不行?”那人说:“能行,只是弯道太多了。”石鲁便说:“算了,咱们下吧。”靠了岸,石鲁满足地说道:“行了,我这总算是有了乘坐羊皮筏子漂流的经历。”

   上岸后,他俩都累了,也饿了,急匆匆地转了一下,找到一家餐馆,刚坐下来,就有一只讨饭的手伸过来,马良给了5分钱,本来是要将他打发走了,他们可以安静地坐一会儿,万没想到这一下却惹祸了,哗一下子又过来一群人,伸过来几十双手,他没办法,又给了每人5分钱,可是他们拿了钱还要馍吃。这时,马良和石鲁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到处都是乞丐,整个饭馆里只有他们是坐在那里吃饭的,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面前的饭。石鲁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说:“走吧!不吃了。”马良赶紧付了饭钱和粮票,因为那个时代,吃饭凭的是粮票,没有粮票,有钱也买不到饭菜,更不用说这些既没钱又没票的人了,于是他们就把饭留在桌子上走了。然后搭乘顺路车,好不容易回到宾馆。

   回到宾馆以后,时间已经晚了,也错过了宾馆餐厅的开饭时间,不再做饭了,马良向厨房说明他们是西安外贸人员,住在前二楼,请求厨师关照解决,并说交个朋友,以后到西安来,有啥困难也可以帮你们。厨师看马良心急,又看了石鲁一眼说:“他是谁?”马良说:“国宝级人物。”厨师便说:“看着也像。好吧!等一下很快来。”并说:“你们能在这宾馆住,肯定都不是一般人。”马良随即向餐厅人员交付了全国通用粮票,结了两碗优质面钱,并留下了自己西安的办公室电话,以示诚意。不长时间,便弄了两碗面条给他们端上来了。

  吃过饭后,他俩回到房间休息。马良对石鲁说:“我去给你和大家找人,批一点甘肃特产怎么样?”石鲁说:“好啊,弄什么呢?”马良就简单地给石鲁讲了讲:“兰州的地方特产对你来说,最好的东西就是海洋烟和六盘山烟,海洋烟相当于上海的牡丹,六盘山相当于陕西的红延安,还有兰州烟,也不错。除了烟,还有大板瓜子,最好的特产要数百合了。”石鲁高兴地说:“好吧,你就看着办吧。”

    第三天,马良就直接去找他的老朋友王雁滨——时任兰州市革委会副主任。寒暄之后,就说明来意。王雁滨和马良属于世交,王雁滨的父亲在西安工作,与马良的父亲交情很深,而且喜爱书画作品,马良为此帮过他不少的忙。一来二往,马良和王雁滨就有了交情。王副主任对于马良的为人一百个信任,而且听说他是为了那些饱受摧残的老画家们办事,就答应说:“百合正好还有一点,是近郊农民留的种子,昨天北京打来电话也要百合,我得给他们留点,就给你们拿上20斤吧。”马良说:“不行,太少,我们一共8位老画家,每人5斤,给我们批上40斤吧!”王副主任有点为难,马良就再三说明老画家们需要照顾,最后王副主任算是给足了面子,批了30斤。

   又说到兰州产的香烟,王副主任解释:“按规定,革委会主任每人每月只有购买两条烟的权利,所以也不好办。”马良说:“兰州烟嘛,西安我也随时能批到,只是我们已经到了兰州,想从兰州带点特产的烟,那种感觉可不一样。”王副主任见马良这样说,便动情地说:“谁不给都可以,你马老弟来了,不给你不行,就给你批10条海洋、10条六盘山怎么样?够不够?”“够了够了,感谢你老兄。”马良感激地把批条拿到手。

  这时,王副主任又问:“你们需要车不?”马良一听,简直是喜出望外,心想,每次来兰州,有时借用省机关汽车事业管理局马希圣的车,但他每次到西安,都逼着自己找老画家给他画画,有还不完的人情,这样的话就可以不用他的车了,因而高兴地说:“太需要了,这几天我们全是步行,我还可以,可把石老累苦了。”王雁滨说那好吧,车的事他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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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良先生1991年创作的山水画

   然后他们就开始说闲话。马良想起了昨天晚上在饭馆吃饭时的情景,不由自主地说:“兰州要饭的太多了,西安也有,但没有这么多。在街上的大小饭馆简直就吃不成饭。”王副主任虽说是当地的高级领导,但听到这话,也无不沉重地说:“马老弟,你看到的只是一点。你有所不知,你们坐火车一路过来,从宝鸡到兰州,你可能也看见了,沿路的人穿的服装,好像是农垦军团,而且火车老晚点。实际上哪里是军垦嘛,都是老百姓啊。连续几年也不下雨,地里连草也不长,哪里有饭吃呢!沿途的老百姓穷的叮当响,别说没饭吃,连水都喝不上呀!说句见不得人的话,我们甘肃,连18岁的姑娘都没有裤子穿,群众没法活了才坐在火车路边沿线挡火车。几十万人呢,他们一不抢车,二不截路,就是要点饭,糊口保命,有些人可怜得连口水也喝不上,真是太惨了,谁都不忍心看着他们活活被饿死、渴死,沿途的火车司机同情他们,经常放点水给他们。火车就是这样走走停停,有时到了小站还加不上水,需要别的车送水才能走,所以一般车都要晚点六个小时,有的还晚点更长时间。马良问:“你们为啥不向中央反映?”王雁滨无奈地说:“我们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甘肃省革委会也在兰州,都管不了,小小兰州市政府又有啥办法?由于火车经常晚点,影响了全国的经济发展,铁道部才向上汇报。上面批示,中央便派了个医疗调查团,命令拉了几汽车的旧衣服,给女同志发一条裤子,给男同志发一件上衣,凡是小孩,无论是裤子还是上衣,反正只给一件遮体就行,所以你看到铁路边好像是军垦团。马老弟,你是明白人,这事让我们怎么管?我们确实管不了,他们在这儿也管不了呀!他们虽然穷,但他们不偷不盗不抢不打劫,他们都是些善良人!马老弟,这是没办法呀!要不明天,我带你们去实地看一下去。”马良听后心中烦乱,但又无话可说,便约定明天的行程,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第二天早饭后,王雁滨带著一辆吉普车来了,石鲁和马良随著他从兰州市区出发,直奔离市区60里外的一个农业生产队。王雁滨说他女儿就在这个生产队上山下乡插队,今天他要让马良亲眼看看自己说的贫穷情况。道路不太好走,快10点钟才到达。他们把车子停在村口,一行人步行进村。马良走著看著,发现不少人靠著墙晒太阳,其中就有不到20岁的姑娘。王雁滨说,她们的衣服太破烂,有人没穿裤子,所以蹲著,用破烂不堪的上衣遮盖下身。他们感到吃惊,也不好与他们搭话。

   他们走进一户农家,感觉屋内比屋外还冷,只见土炕上光溜溜的,连个破席子也没有,炕头只有一条比麻袋还要粗糙的破被子,一问才知道,全家人就盖那一条被子。马良想:这么冷的天,能盖住谁的身子呢?就这样的被子能有多少保暖性呢?石鲁却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不烧炕呀?”主人苦涩地笑了笑回答:“土炕就是烧柴火的,可没啥东西烧呀。早把山上的树木砍光了,地里没有草,农业学大寨也不让种草。没有草,养不成牛羊,没有牛羊的肥料,实在没有啥烧炕,只好死等著受冻。”马良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悄悄地从这家人屋里走了出去。在门外,他低著头对王雁滨讲:“王兄,把我带的路上打尖的食品全留下,连给你女儿买的两盒胡麻油点心也留下。对不起你,如果我不留下的话,就从这个门里走不出来呀!”王雁滨说:“好吧。我带你们到这个村子,是因为我对这个村子熟悉。我看望女儿很容易,为的是你们方便。如果咱们到别的村子去看,那些村民知道我这个革委会副主任带著大画家来了,你们可就真的是走不了啦。大半个甘肃省尤其是陇西、陇南都是这种情况,给他们发的旧衣服,每人只有一件,女人不出门,把裤子给男人穿,男人穿上裤子到外面去下地或去讨饭,讨到饭的拿点回来给家里人吃。”马良说:“这是生整。学大寨也要因地制宜,哪能学来学去越学越穷,让老百姓受饥挨饿像这样的。”然后他们出了这家的门。王雁滨问,再看看吧。马良说:“不了,不看了。”他是担心自己忍受不了,再也不敢进谁家的门了。就这样,他们默然地离开了村子,一路上没人吭声,中午饭前赶回了兰州。

   有了王雁滨提供的专车,石鲁和马良就方便多了。马良来过兰州多次,对兰州比较熟,他给石鲁说,如果去五泉山,会看到一点市井繁荣之象;如果去白塔山,就会有一种荒凉寒碜之感。石鲁问:“去白塔山能看到什么塔?”“那是清朝咸丰年间翻修的塔,塔体通身白色,所以叫白塔,塔旁有石碑为证。山是个土崖,没有多少神奇的地方。”于是,他们便去了白塔山。那时,兰州刚下过雪,他们兴味盎然地过了铁桥,漫步在这座土山上,只见满山遍野都是白雪。

   走著走著,石鲁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地认真看了起来。原来,他在一处阳坡看到了刚刚吐芽初放的迎春花,在那大雪覆盖的土山上,那小小的迎春花,显得格外惹眼。石鲁感慨地说:“我们到公园里来能看到迎春花,没想到呀。大自然的规律是不可逆转的,只有在这没人看护的土山上才能真正体会季节的轮回,才提前感悟了春天的气息。”石鲁边走边禁不住说:“大雪都压不住小小的迎春花,要把老子推上断头台,办不到!难道老子还不如这迎春花?老子要斗,要和这帮龟儿子新权贵们斗到底!你前天不让老蔡他们去开幕式捧场,做得很对。”马良发现石鲁信心倍增,有了精神,便说:“好啊!石老,就应该是这样的呀!”

   人要是心情好了就显得精神,石鲁和马良边走边看,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爬到了山顶。他们站在山顶向下看,狭长的兰州城一览无遗,银装素裹,滔滔的黄河横穿而过,与远处对面的五泉山遥遥相对,白茫茫的一望无际。石鲁看著身边山梁上厚厚的积雪上那金灿灿的迎春花,忍不住赞叹说:“黄河波涌连碧天,寒流弥漫过陇山。崖畔迎春随人意,雪肥清鲜放馥然。”马良发现就是这雪中清新而鲜嫩的几支迎春花带来的春的讯息,居然焕发了石鲁激越昂扬的情怀,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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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崇山峰壑中的兰州城

   马良看到石鲁高兴,就给他指指点点,讲解就他所知的一个一个单位和景点,石鲁听得很认真,时不时问这问那。山上的人很少,灿烂的阳光洒在石鲁的脸上,露出红润润的光彩。山崖边的风虽不甚紧,但夹杂著黄河的湿气,依然刺骨地冷,石鲁轻轻地拢了拢散乱的长发,眼睛看著远方,依旧陶醉其中。马良担心时间长了石鲁受凉,于是提议去看看大殿。

   经过“破四旧”和初期的破坏,白塔山上的寺院也如全国绝大多数寺院一样,空余古代的大殿建筑,殿中已经空荡荡的,啥也没有。石鲁多少有点失望,进了大殿,没有停留,就很快出来了,在院子里缓缓踱步,东看看,西转转,没有下山的意思。除了留恋山上的景色而外,马良知道他也很厌烦那些慕名来访的客人,尤其是追随省文化局从西安来为此画展捧场站台令他讨厌的一些美工宣传人员,所以也是有意识地在躲避他们。这时,马良就问石鲁:“石老,你想不想喝点茶,我去给你要点来。”石鲁摆了摆手,说:“不啦,天这么冷,就是你拿来还不凉了。”“那就找点酒来。”马良话音刚落,石鲁就开玩笑说:“醉翁之意在点酒。”接著又说“算了算了。”马良知道,话虽然如此,但他明白石鲁的意思,于是说:“天寒,我去找点给你御寒,你等著。”然后就向山下走去。

   好在白塔山并不高,况且是下山路,几分钟就到了公园的门口,他找了个电话,给王雁滨说:“王主任,我和石老正在逛白塔山,石老兴致很好,在这儿坐著晒太阳。昨天我看到你办公室里好像有一瓶白酒,你能否让人给我送来。”王雁滨听了,哈哈笑著说:“好个马老师,那是春节前凭票买的,我没舍得喝完,恰巧让你看见了。好的,我马上让司机送去,你等著。”

 果然不到20分钟,司机就送来了那瓶白酒。马良接过酒,一口气上到山顶,那时石鲁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块长条木凳子上。石鲁看见马良拿著酒上山来,忍不住笑了,说:“好,醉翁之意在点酒。你果真是说到做到。”马良举著酒瓶,有点遗憾地说:“可惜只有多半瓶,你将就一下吧。”石鲁接过手,看了看,连声说:“够了!够了!差不多一瓶,足够了,两天(明天)的都有了。”马良心里高兴,就补充说:“昨天我去见王主任,看见他办公室里有一瓶酒,就这个,所以才跑下去打的电话,他让司机送来了。”石鲁“哈哈”一笑,接著感慨说:“真好,真好。去年你把中医院的魏公宜大夫请来给我看病,他说二两酒可抵得上半斤粮的热量,魏大夫不愧是肠胃病专家,他说的对:‘乐字上加草头是药,这正是乐(乐)而饮者为药(药)’。自从我服用了他开的药,每天都能吃三两、半斤主食。现在喝点酒也可以御寒,一举两得。”说著就打开酒瓶,一边喝酒,一边赏雪。喝了几口,又感慨地说:“马良,以后咱们画画,就画这样山川河流的景致,绝不画展览的那些粉头胭脂画。”

   说著说著石鲁又故作神秘地大声说:“马良,你知道吗?我已经看到东海了。”马良一听,大为惊奇,急忙站起来,向东方看,除了白雪覆盖的山梁,什么也没有,就疑惑地说:“怎么?你能看到东海!我怎么看不见?”石鲁见他如此认真,就笑著说:“不是吗?诗人们都是这样的。李白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今天我们高高地站在黄河岸边,黄河都到海了,我们难道看不到吗?”马良听他这么一说,也是一笑,说:“对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石鲁本来就是一个极具浪漫情怀的艺术家,不仅画画,而且作诗、抚琴、写剧本,马良方知此时此刻的石鲁,已经被白塔山的雪景感染了,激发了他那天生的诗人气质,一时之间来了灵感。于是,马良陪著石鲁,一边聊天,一边说画,马良也掏出了随身带在背包里写生本,面对著五泉山,望著城西七里营雪中的农舍,谈起了写生、写实与取景等国画的关系和要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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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黄河两岸的陇巅雪霁

  不知不觉三个多小时过去了,天色逐渐昏暗下来,但石鲁意犹未尽,还是不愿下山,马良就提醒说:“天不早了,又这么冷,咱们下山吧。”石鲁却说:“不冷,哪冷呀?”马良说:“你是喝酒了,所以感到不冷,其实天气还是很冷的。你今天高兴,难得心旷神怡,已经到了无人之境。可是这天马上就要黑了,咱们还是尽快下山吧。”石鲁看了看马良,感到他似乎有点冷,而且又收拾起了手中的速写本,便恋恋不舍地说:“那就走吧。”马良担心雪地上打滑,就一路搀扶著石鲁下了山,回到了友谊宾馆。

   过了一夜,刚刚吃过早饭,就听见有人敲门。马良打开门,只见一个戴著老花眼镜的干瘦老头和蔼地站在门外,马良问:“老同志找谁?”来人却缓缓地问他:“石鲁是不是住在这里?”马良说:“是啊!你是谁?”来人并未答话,便笑著径直走了进来。马良见那来人笑吟吟的,也是有点文人气息,不便拒绝,就请他落座。然后告诉他说:“石鲁没在这个房子,他住套间,我去给你看看。”于是马良出去转告石鲁,石鲁说“要见”。于是马良回到自己的房间,说石鲁有请,那人又问他:“这个楼上住了多少来看画展的人?”马良就告诉他:“前楼就住了西安外贸前来参观的高层次的画家。”然后说“走,我带你去隔壁”。

 石鲁见了来人,先是一楞,继而骂道:“你这个老家伙,怎么还没死?”这人依然笑著,毫不在乎,说:“我没有死,活的还很挺硬朗。今天,我是应了陈伯希的拜托来看望你来了。”马良发现二人的神情虽然有点怪异,但也是老相识。那个时代,老朋友相见已是不易,所以急忙请他坐下,倒水沏茶。人刚坐定,石鲁又说:“你是批评家,你日子过得好;我是画家,我倒霉。要把老子推上断头台,说我是黑画家,与你的看法很一致。你现在倒是很自由。”来人也不生气,只是笑著。石鲁扭头对马良说:“马良同志,此人就是洪毅然,大名鼎鼎。”马良心想,原来此人就是洪毅然。此前他曾不止一次听石鲁讲过他和王朝闻、洪毅然等人之间的事情,今日得见其人,也是有幸,于是礼貌地客气了一下。

   这个洪毅然确实很不简单,他是中国当代著名的艺术评论家、美学家,四川达县人,与石鲁的学习经历相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写过许多文章,也写过石鲁,和石鲁是老熟人了。他的评论风格往往是既有肯定,也多批评,所以影响很大。

   五十年代时,洪毅然曾经针对石鲁出版的画作,写过批评文章,说石鲁的画“上无马夏,下无四王”。马夏,指南宋著名画家马远和夏圭,他们擅长山水画,兼通人物花鸟,表现手法奇特多变,均在中国传统画上有重大贡献,后人合称之为“马夏”。“四王”指清代著名的画家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四人,他们直接或间接都受到董其昌的影响,擅长山水,对清代和近代山水画有深远影响。洪毅然批评石鲁,是借“马夏”“四王”来对比,说他无师无古,石鲁心中自然是有所不满,只是不便表达,但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况且后来石鲁受到迫害,还是因为绘画而起。六十年代初,石鲁的一本小画册刚一出版,就被冠以野、怪、乱、黑的罪名而被迫下架封存,停止发行,他的诗集也不允许出版。这一连串的打击,石鲁心中不悦,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但毕竟是见到了老熟人,还是有很多话题,许多感慨。

   说起兰州和甘肃的老朋友,石鲁忽然问起了远在敦煌的常书鸿。洪毅然自信地说:“我上周还见过他。上面曾经给甘肃省革委会打了个电话,点名要他陪同近期前来中国的一批法国客人到敦煌去参观。”石鲁感慨地说:“那是给甘肃吹风呢,看来还记著他。”洪毅然接著说:“前些天我去看他时,他还在兰州郊区的一个公社的生产队喂猪呢。他说省上专门请裁缝给他量了身材,做了一套中山装,他正准备陪同法国客人呢。”然后说了一会儿闲话,临别时说:“陈伯希同志知道你来了,他说过去在北京的两次文代会上,曾经和你相识,专门叫我代他来邀请你,请你一定去他家做客。”这时一直坐在旁边的马良插话说:“陈伯希就请石老一个人吗?”洪毅然说:“陈主席也希望能邀请到蔡鹤汀。”马良就给石鲁建议说:“石老,让蔡鹤汀陪同一块去吧。”石鲁说:“那好吧,明天吧!今天咱们还是按计划先去中川。”说定以后,洪毅然就此告别。

   中川位于兰州以北偏西60公里处,属于典型的黄土高原丘陵地貌类型,平川、梁峁、沟壑及河谷地貌特征很明显。马良由于少年时随家父常来兰州,近些年常到甘青一带出差、写生,走过很多地方,对甘肃的川原地貌了如指掌,他建议石鲁去中川,是想要石鲁亲眼看看大西北的黄土高原地貌特征,作为创作的素材。

   吉普车出了兰州城,越过黄河,沿著道路一路向西往北而去。中川距离兰州虽然不远,但是道路曲折难行,况且又是大雪之后,为了安全,司机在吉普车后轮加上防滑链,不停地跑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到达中川的尽头,一路上所过之处,除了大雪覆盖的山丘,还是大雪覆盖的山丘,几乎见不到人烟。开车的司机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并不觉得惊奇。言谈之中,得知他们并无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要看看这一地的自然风貌,因此,再走了一段,眼看快要到达中川机场了,就说前面正是飞机场,马良知道过了中川机场,那里的原野更广阔,于是一直过了机场,又向前跑了一段,才让司机停车。

   回首眺望,刚才经过的机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往前看是白茫茫的空静世界,似乎是来到了白蜡铸就的迷宫一样的世外天地,在阳光的辉映下分外皎洁。于是他们下了车,站在雪地里,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石鲁仰天长叹,一步一停,脚踩著的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石鲁看著马良,眉宇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他们在高低大小不等的洁白的雪丘上踏雪漫步,深厚的雪窝留下他们的一串串脚印,不时地爆发出爽朗的笑声。马良感到,这些年的石鲁犹如被圈在笼子里的老虎,忽然来到这样空旷的原野,无形中焕发出罕见的活力,无比地愉快轻松,如同返回他年轻时的精神状态。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有精神,不知不觉翻过了几座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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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中川的雪域山峦

   马良小时候在甘肃生长过几年,对这种地形比较熟悉,尤其是对大雪覆盖下的茫茫雪原之危险性非常清楚,他提醒石鲁,这种雪原就好似迷宫,如果离开太远,就有可能找不到返回的路。然而,正在兴头上的石鲁不以为然:“这么厚的雪,这么深的雪痕我们还走不出来?”石鲁的话没错,但是他不知道,如果就在此时正好下了大雪,脚印很快就会被覆盖,那就没有回头的路了。好在当日的天气不错,石鲁望著这厚厚而纯净的白雪世界,彻底放松了,他一边踩著雪,一边说:“我在陕北那么多年,始终没有见过这么厚的雪,没见过这么好的巨浪般一望无际的景色,这次来到兰州,看到了大西北的黄土高原,应该是因为处于高寒地带,才有了这样肥美洁净的雪原吧。”

  石鲁站在雪地里,凝目注视著远方的雪原,像是在深思。冷风吹来,石鲁眯著眼睛,又似乎有无限的痛楚,犹如一尊冷峻傲慢的英雄雕像伫立在冰天雪地里,一股凛然之气令马良更加敬佩。马良与石鲁结识多年,也没见过石鲁这么英武的姿态和陶醉的神情。马良心想,延安时期的石鲁应该不是这样的吧,当时他正年轻,意气风发,风度潇洒,除了本身的宣传工作外,就是全身心地投入革命斗争和不断学习改造之中,完全是革命的乐观主义者。如今的石鲁虽然落难,遭受迫害,却从未低头,不失英雄本色。石鲁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了马良一眼,手指著远方,说:“你看,你看,一个山丘接著一个山丘,一个山丘连著一个山丘,每一个山丘都不一样,覆盖在积雪之下,都有一番美妙的境界。这里的雪原和其它地方的雪原完全不同。”说到这里,石鲁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站在雪地里,昂首望著远处,说:“马良,作首诗吧——”马良不好意思说:“我哪里行?”石鲁鼓励说:“你行,你行!来吧,来吧!”于是,马良就略作准备,情不自禁地吟诵了一首诗:

中川与石鲁赏雪
玉洁浩瀚漫川原,
陇山雪肥意悠然。
吾吟旷莽任歌赋,
冲涤九州换新颜。

 吟诵完,石鲁说:“好!”他们相视一笑,轻松自然。说了一会儿诗作后,他们又聊了起来。石鲁讲到:“前天我们坐著羊皮筏子所看到的,只能算是洗洗眼睛、洗洗耳朵,哪里能和这里相比。你看这儿的雪多么白,这就叫‘识者为天白’,雪有多么白,咱们的灵魂就有多么纯。”石鲁这么说,也是表达他对这次画展的印象。他认为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画作,所听到的那些评论,实在不堪入目,不堪入耳,已经弄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所以才要洗眼睛、洗耳朵。这次到了中川,石鲁完全融入了雪的世界里,他用雪的洁白比喻纯洁的灵魂,他寄望于人的灵魂能够像雪那样纯洁无垢。他也太累了,太苦了。他的苦,他的累,完全是因为人心的险恶,人的灵魂被玷污,人的良善被扭曲所致。他渴望人性的回归,他欣赏雪,赋予雪纯洁的灵魂,他将自己置身于纯洁的雪的世界里,暂且逃离了那昏暗的世界,将恶浊的现实抛在九霄云外,他忘却了自己的一切不愉快,似乎只是为了赏雪而来。他高兴地说:“赏雪,赏雪,到处都是白色的世界,多美啊!马良同志,前天我们看了关夫子的红梅,今天就用这纯洁的白雪洗个干净吧。这就和写对联一样,他红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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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良1974年留影

   马良看到石鲁这么高兴,心中也顿觉安慰,他为自己的这次中川之行的安排感到骄傲。听石鲁说了红白相对,马良便有意问石鲁:“这话,你在美协大院敢说不?”“我怎么不敢说?我整天都在骂,你又不是不知道。”马良赶紧学著他的四川口吻说:“对头,对头。你敢,你敢。我那是逗你呢,并不想你真说。”石鲁也笑了笑说:“对头,对头。”于是又是踩雪,又是抓雪,尽兴地玩了一阵子。马良看了看时间,就提醒石鲁说:“石老,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走吧。看你,真成了一个老玩童。”石鲁说:“人小的时候就是玩童,老了以后也是玩童。你看咱们在的这雪地是不是标准的童话世界?再玩会儿吧,不急。”马良心想,今天也玩得差不多了,适可而止吧,不能再玩了,于是坚持说:“石老,再不走就要误了饭时,就像前天一样。你可以不吃饭,我可以不吃饭,可人家司机不能不吃饭呀!况且道路也不好走,雪太滑,车也开不快,别等到天黑了,危险。”石鲁听马良这么说,也觉得时候不早了,于是返回车上,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中川。回来的路上,马良又为此行做了两首诗,默默地记在心里:

登陇山与石鲁踏雪

(一)

极眺银铸迈高原,

山作白蟒跃陇巅。

浩瀚素洁掩大漠,

云崦祁连戴冰川。

(二) 

黄河奔腾俯渤碣,

昆仑雪峰立云端。

大地天白直抒词,

愿为春雪湿江山。

时在甲寅春正月作为附记。

   车行了一阵子,过了一座小桥,马良就问司机:“哪儿离饭馆最近?”听说要下馆子买饭,石鲁说:“我没带粮票。”马良赶快说:“粮票你不用操心,我带著呢。”于是他们三人进了一家小餐馆,和司机一起坐下,要了三碗素烩面片。那时候的饭馆都是醋拌辣子,马良就让店主想办法弄点油泼辣子,多付他一元钱,并说他也是回族。店家见他们是远道来的客人,又听马良说也是回族,还愿意多付一元钱就为了吃一口油泼辣子,就热情地设法费些油,泼了一小碟辣子。饭端上来,石鲁看到油辣子,便说:“太解馋了,你们也吃点辣椒。”这时进来四个要饭的,马良立即推他们站在门外边等候著,待三人吃完后,结账时,马良又额外给了店主一斤粮票和两碗面钱,把那四个乞丐叫到当面,让店主做好后分给他们四人吃。

   饭后,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马良问司机:“到兰州有多长时间?”司机说:“不到一个小时。”马良又问石鲁:“还要去什么地方?”石鲁说:“我对这儿不熟悉。”于是,马良便让司机将汽车顺著黄河向东开,沿路不仅可以看看开阔的河谷,而且能够领略缓慢流动的黄河及城皋之景。

   沿黄河的道路曲曲折折,比起去时的道路还要差些,积雪尚未消融,吉普车的司机虽然经验丰富,也不敢有一点疏忽,非常谨慎,因而汽车跑得较为缓慢。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石鲁望著窗外的景色,忽然要求司机停下来,他要下车看看。马良问他:“这儿没有什么好风景,看啥呀?”石鲁答:“你看,这儿的黄河水非常清澈。我到了这里就有了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你是长时期精神上受到压抑,平时生活上的枯燥。偶然来到野外,触景生情,看到山川物像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可爱,根本享受不完。”“也许吧!这儿虽然没有太好的风景,但我的心情很好。”“石老,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把身体养好,地球说小就很小。将来,整个中国大好风光任你饱览。”站在半山腰,马良陪著石鲁欣赏了一会儿风光,只见峰峦起伏,白雪皑皑,宽阔的黄河浪花翻滚,缓缓而下。石鲁凝望著远方,思绪纷飞,好久才感慨地说:“白雪皑皑,黄河奔腾,谁也无法阻挡。大自然的神奇力量,谁也阻挡不了。人啊人,短短几十年,所能做的何其渺小,但又何必逞强斗狠,赶尽杀绝呢。”马良听著,不禁为之黯然神伤。马良清楚,也常常发现,石鲁偶然的高兴,也只是短暂的,高兴之时很快就会陷入忧伤,那随时而来的痛苦记忆总是纠缠著他,使他不得尽开其颜。

   回到宾馆,马良安排好石鲁,刚一出门,便碰到陕西日报社的记者叶坚,当时他还在陕北延安下放劳动,这次迫不及待地前来参观。叶坚也是马良的老熟人,以前和石鲁因为业务的关系也多有来往。叶坚说,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好长时间,便问马良:“石鲁是不是就住在这里?我想借他的房子睡上一两个小时,我们那里按照王天德的安排,八个人住一间小房子,每天夜里,上厕所的,说梦话的,打呼噜的,放响屁的,咬牙的,弄得我难以入睡,精神都要崩溃了。我想在他这里休息一两个小时。”马良说:“你不是见人就说石鲁,让人离他远点吗?现在你问他干什么?”叶坚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反而嘀咕说:“省文化局革委会规定不是不让他们来吗?怎么都来了?”“这是我们外贸请来的,与文化局革委会没有一点关系。你去转告你的文化局革委会主任去吧。”他听马良的口气有点不太客气,不太欢迎,便告辞走了。

   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他们虽然辛苦了一天,但是石鲁和马良的心情倒是很好。稍微歇息了一会儿,马良因为高兴,不由自主地哼起青海的“花儿”小调:“兰州城哩黄河边呀……”。石鲁听了,激动地把马良叫到他的套间里,说:“马良同志,我曾在五十年代初到过青海,听过一些小调,和你唱的小调很像,很好听,也够味儿。这是什么调啊?”马良说:“这叫花儿,是青海、甘肃一带流行的民歌。”石鲁想了想,说:“怪不得那么亲切。当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我因为要写一个描写青海牧民翻身解放的电影剧本《暴风雨中的雄鹰》,曾经亲自前往青海草原体验生活,耳闻目睹的就是这样的调调。剧本写完后,我原本还想采写有关花儿的详细情况,后来再也没有时间去了。”于是,他鼓励马良说:“大声点,大声点。再唱唱,再唱唱。”马良知晓石鲁也是个山歌迷,正是酒逢知己,人遇知音。好在当时刚过完春节,宾馆前楼除了外贸的嘉宾,别无他人,马良就放开地唱了起来。唱完一曲青海小调《春风吹醒凤凰山》,接著唱《草原牧歌》《敖包相会》《草原之夜》,然后又唱了《花儿与少年》……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马良停住歌唱,打开门,只见一个干瘦的老头探进头来,问了一句:“西安来的石鲁是不是住在这里?”马良说:“是的,怎么啦?”那人便说:“我找他。”马良说:“你谁呀?”显然是怀疑的口气,并没有请他进门的意思。那人却说:“进门再说。”马良正要拦挡,石鲁却说:“让进来吧。”

 那人便进来,刚一坐下,先不说明来意,也不自我介绍,却问道:“刚才是谁在唱歌?”马良说:“是我,怎么了?”那人便站起来,握著马良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花儿,这就是我想要的味儿。你唱出了花儿的清朗和宣泄,激情与豪放,草原上的真歌手啊!”马良赶紧解释说:“我唱的是一些青海小调,怎么能是歌手呢?老同志说笑呢。”来人却说:“你唱的是地道的直令、撒拉令、二牡丹令、循化干散令等流行的花儿,还不是歌手?”接著自我介绍说:“我是王洛宾,你唱的就是我的歌啊。多年没听到了。感谢你,歌唱家!”

   原来,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西部歌王王洛宾——一个天才型的歌唱家,马良刚才所唱的几首歌,都是经他加工整理,传扬四方的。因为他在之前和青海行政长官马步芳的传奇经历,人们说他“成也马步芳,败也马步芳”,是青海以至新疆最伟大的民歌手。解放以后,因为受“极左”思潮的影响,将他和马步芳本来简单的关系复杂化,使他的历史问题说不清道不明,因而长期被关押看管,至今已经十三四年了。两年前开始狱中对他看管非常宽松,几乎没人管他。他听说兰州有个画展,来了很多画家,想著看看到底有些啥新鲜内容,就跑来了。很幸运,一打听石鲁也来了,因为与石鲁曾经相识,因而专程前来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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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家作曲家王洛宾

  二人相见,免不了一番旧事重提,忆苦思甜。王洛宾对石鲁说:“1961年我被抓了,现在你看看我拉琴的一双手被折磨成啥样子了,遍体鳞伤不说了,指头都伸不直了……”然后说起马良所唱的“花儿”,又让马良唱了《花儿与少年》和《草原牧歌》。王洛宾听著听著,没等唱完,就感慨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期待有人唱出我的味儿,今天终于听到了。”于是,问起马良的经历。马良就如实告诉他,他是在平凉出生的,从小生活在沟壑纵横的大川原里,小时候,常常见到一练一练的青海骆驼客在行进途中或者休息时唱著花儿,有时他随著父辈往来于口里口外与河西大漠之间,听著花儿成长。每当看到一望无际辽阔的莽原,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就想放声歌唱。长大以后,当他听到刚才所唱的几首歌的时候,不由得热血沸腾,就自然而然地唱出来了。

   王洛宾听后,感慨地说:“这就是了,唱我的歌不仅要有天分,还要有环境的影响。没想到我的愿望,我所期待的境界,你这个年轻人实现了。”

  马良听了王洛宾的话,心中高兴,他不是专业歌唱家,仅仅是个即兴唱歌的爱好者,居然得到一代歌王的赞誉,实在是得意之至了。于是马良告诉王洛宾,五十年代中期,他曾经获得过中国民族歌唱大赛的大奖,也是唱的这几首歌。王洛宾夸赞了几句,马良好奇地说:“听说你被关了两次,是吗?”王洛宾笑著说:“岂止两次,是三次。现在是第二次。还有一次是在兰州国民党的监狱里,被作为共党嫌疑分子抓的。因为是被马步芳救的,解放后就说不清了,我就成了马步芳的人,成了敌人,至今还在军队里关著。不过看管也不紧,随著时局的不断变化,他们似乎把我遗忘了,看管得越来越松,我就自己走出来,搭乘军队的顺车到达玉门,然后扒著火车赶来了。”就这样说了一会儿闲话后,王洛宾告别而去。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餐后,他们便按照约定计划前去拜访陈伯希。马良刚一出门,却看见楼道里蹲著个人,猛一看,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又不太熟悉,便问:“你是谁呀?蹲在这儿干什么?”那人见了马良,站了起来说:“我叫王天德,我听某某说……”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文化局的群众代表,这时候正在风光,不可一世,他问马良:“是谁把这些老家伙闹来的?”马良说:“是我请来的,是我们外贸、天津外贸请来的,与你们无关。”王天德还不甘心,嘟囔著说:“你放明白点,他们都是有问题的,你们竟然不讲阶级立场,给这些老家伙安排这么好的房子。”马良感到好笑,反而得意地说:“怎么啦?羡慕了?还想报复?别做梦了。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他们都是我们请的贵客,动不得。你蹲在这儿像个刺客,小心收拾你,还不快走?”王天德知道马良不好对付,便悻悻地走了。

   然后,马良前去蔡鹤汀的房间,告诉他说:“我们陪石鲁一块到陈伯希家里去。”蔡鹤汀略微收拾了一下,便随石鲁一起到了陈伯希家。陈伯希请客也是趁著这一难得的机会,邀请来画张画,留著做个纪念。寒暄了一会儿后,就一边喝茶,一边作画。蔡鹤汀拿起画笔,画了他最顺手的一头水牛。石鲁本来没有画意,也不知画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便画了两棵枯树。马良在旁边一直看著他画,等他放下笔,便说:“画面纯浓墨、枯木有点呆板,再加点啥。”石鲁就示意他说:“你加吧,你加吧!”于是,马良拿起画笔顺著石鲁的笔墨走势,衬托了几笔淡墨枝干,又对树梢加以润色,使得恬静提神。”这时,石鲁看著画说:“几棵树,好,无意间还真出好作品。马良,我再加一点春意吧。”于是石鲁接过马良手中的笔,在所画的干枝上抹了一点淡淡的花青色,认真地说:“本来不知道要画什么,幸好刚才进门后看到了几棵迎风摇曳的梨树,所以就画了这几棵梨树。”并题诗道:“雪满春来见老梨,带雨不著一枝青。喜看群林添新意,岁岁朝朝坐万春。”落款为“石鲁兴笔为之,共赏于兰州”。陈伯希看了,很高兴,然后就要在家里做饭招待他们。石鲁一行婉言谢绝,说:“以文会友,兴致所使。就不给主人添麻烦了。”于是告辞回到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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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鲁留在兰州的画作

   回到饭店时,已是下午。刚刚安顿下来。叶坚突然又从楼梯口窜了出来,拦住马良,又说起上次的话。咧著嘴一幅狼狈不堪的样子。马良出于恻隐之心,就到房间去向石鲁说了,说叶坚想借睡一两个小时。石鲁听说他那么可怜,就同意了。叶坚进房以后,又把上次向马良说的那些“咬牙”“放屁”“打呼噜”等八个人一间的事情说了一遍。逗得当时正在石鲁房里的外贸公司的何坤等人哄堂大笑。叶坚也不在意,又说他和王天德住一个房子,王还问他:“谁把这些老家伙弄来的?”石鲁见他狼狈不堪,说话又杂乱无章,就让他先去睡一会儿。

十一

   几天过去了,画展也结束了。除了石鲁,其他的画家已经准备陆续离开兰州。这时,马良问石鲁:“石老,你想回不?不想回就等几天,让我科长陪别人先回,我留下来陪你。”石鲁问:“票订了没?”马良说:“其他人都订了,只有你的没订,你还是坐飞机。”马良一边和石鲁商量,一边趁机把百合分了。石鲁说:“好吧,我拿回去给娃娃们尝尝,把烟多给点。”“那行。”于是马良到餐厅去借了一杆小称,先给石鲁分了10斤,然后给其他人共分了20斤。画家区丽庄拿到百合,高兴地说:“我画博古时,添加百合,但从未见过这么好这么大的百合。”这时,叶坚也已经睡醒,说他“刚睡以前头都是晕的,现在好了,好几天没合眼了,告辞了”。叶坚走后,石鲁说:“他们八个人挤在一起睡,谁知道有没有虱子呢。”就叫来服务员换了一套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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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良先生在省医院病房和石鲁在一起

  又过了两天,石鲁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直到第三天,石鲁又问:“马良,你看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看?”马良说:“还有个炳灵寺,在千崖万壑之间,有1500多年历史,那里有姊妹峰,石峡和双峰都紧贴著黄河水,风景很独特。”石鲁听了很高兴,却遗憾地说:“可惜没带照相机。”马良笑了笑说:“带什么相机?你就没有照相机。我知道美协的照相机就一架,还是由张建文保管著。当然,我也没有照相机。带什么?”石鲁犹豫再三,便问:“除了这个,那还有什么可看?”马良又说:“兰州再没有了,回家的路上拐往天水线有个麦积山,石窟很著名,但远不如炳灵寺的风光,可以看看,但只有坐火车,半路停下来才行。”石鲁名义上是想游览,实际上是想借机多观察,积累一些素材,寻找创作的思路和新的灵感,毕竟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外出了,渴望这一次兰州之行能够有所弥补。但是,他乘坐的是飞机,路途不顺,至此不无遗憾地说:“那就算了,哪儿都不去了,回吧!”于是,马良给石鲁订了第二天飞回西安的机票。

   当天夜里,马良与石鲁深谈了好久,马良特意谈到他对这次兰州画展的感想,他说:“这次画展,兴师动众,从去年开始张罗忙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个无聊的画展吗?我以为不是,这个实为药引子,下来还不知要起什么妖云,难以想象。”说到这里时,马良再三叮咛说:“石老,我建议您这次回去,一定要保持沉默,千万冷静。除了您的家人,无论是老友,还是新的交往,或是美协的旧同事,谁问起兰州画展的情况,切切不可冲动,当然了,违心的话你不会说,但可以不说话。笑而不答心自闲,自可避祸。请您老参考。”

   第二天,马良亲自送石鲁到中川机场,临别说:“到西安还是我的好朋友余维廉接机。请您放心。”到了晚上,马良陪著蔡鹤汀、王大平他们,乘坐火车,一天后回到了西安。

 (2020年12月30日星期三修改稿,2021年2月11日星期四再修订,2021年3月8日星期一根据马良亲笔修改再改,2021年3月14日星期日再改。)

(责任编辑: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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