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篇全文刊登于《美术观察》2023年第11期。

司马迁《史记》有载，孔子一心想复周公之礼，重现成康盛世。老子直言不讳：“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倡导“礼”的人和骨头都已衰朽，若只是恢复他们说过的话，又有何用？智者之言，早已点明时代发展的根本动力是创新之道，即重新创造、重新发明和重新发动。

今天，置身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视域之下，以宋文化高峰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明愈发显出强大的启示力量。

随着杭州第19届亚运会的盛大举办，全球目光聚焦中国江南。“意造大观——宋代书法及影响特展”“博弈论：亚运竞技主题数字艺术展”“东方智慧：中华传统文化当代艺术展”在浙江美术馆三展同启，维度不同却殊途同归的中国式现代化创新基因深入当下展览语境，藉由项目落地而多维铺陈：源起道家哲思的尚意书风彰显中华气度，以水文化为底色的东方智慧以博弈之论镌刻辩证史观，“创新”溯源被视为迈向未来的重要通道，中国气质和浙江辨识度时时闪耀跨越时空的当代光辉。

空间和展陈全局建构，实践与观念整体把控，传统成为方法，当下化身基础，未来变成导向，“星星知我心”公共艺术计划深入人心，既注重社会美育与学术研究的相融，更追求逻辑规则和文本观念的相汇，传统精粹藉此重返当代社会，东方雅趣多方渗入世界历程。

意造大观：全方位呈现中华创新基色

“意造大观——宋代书法及影响特展”海报

赓续与创新同步的宋代文明被视为华夏民族文化发展的优质成果，高峰属性呈现出经济、教育、科技、文学、艺术等多种形态，诸峰林立的璀璨光华早已深入人心。

但毋庸置疑，相较对光鲜“后果”的流连忘返，思忖“前因”的形成显然更具价值。针对宋文化的研究与探讨已成为当代显学，化身时尚潮流，深入生活表里。

“以文化成天下”的国策使宋代拥有相对宽松的政治生态，前代雄厚的经济积淀为宋代生产力的发展奠定重要基础。更关键的，是以老庄思想为核心的道家哲思在此时的多维发力，核心属性“包容、创新、开放、平等、共享”等渗入社会发展的方方面面，诸多文化在超越与生存的互融张力中显现出多元化创新表征。

书写，原本就是身体、技术与审美智性的高度糅合，宋书从尚法转为尚意，凌云高峰深刻融入传统精神内核。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宋书四家”印记显赫，《黄州寒食诗帖》《松风阁诗帖》《蜀素帖》等均化身中国书法史极为关键的审美样本，至今影响着中华民族的审美表达。宋画的审美诉求亦从强调重彩富丽转为借物喻情，开启了文人画的宇宙江湖。

宋诗所求之“平淡”，实指超越雕润绚烂的老成，直达炉火纯青的美学境界。无论是辛弃疾亦或李清照，从关注日常引申到相应的哲学思考，反传统的革新叙述和感性表达都更自我与强烈。这既是对唐诗的深刻变革，也是求新求变的终极目标。

宋代社会三教合一的底层逻辑是道家哲思所推崇的“遵礼与克制”，五代乱世之后韬光养晦的治国之道在太宗伊始已有体现，审美心态藉此趋向内敛精雅，在动进与退隐之间、虚空与万境之际构筑更高层的经典图示，展露了尘嚣之外的潇洒情怀。米芾所叙“水石潺潺，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那雅集、山水、茶事、书院、美食、勾栏瓦舍等，除开对宋人风雅的崇尚，更有对理想生活的向往。

以兴趣为主导的教学观念在宋代获得了自上而下的认可，“苏家两代人，一门三学士”的现象便有力说明了此时教育理念的先锋。苏洵对子女的教育提倡自由发展，欧阳修与苏东坡的交往显出彼时人们对教育成果开放评估的赞赏。

以平民为主的庞大群体也在此时迎来了高光时刻。重商政策客观推动着市场经济的发展，长期实行的坊市分隔制及宵禁被取消，精英文化逐渐向大众社会溢出，加上教育普及率的提高，浩大的文化创造和消费主体诞生。三千粉黛，彩袖蹁跹，令人想见市井烟火的热气腾腾；点茶之妙，插花之趣，让人得窥四艺美学文化。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周密《武林旧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等作均生动描绘了商贾辐辏、百业兴盛的繁华情景。

王国维提出：“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紧接着，陈寅恪高举崇宋大旗，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这份蓬勃的文艺风韵、人格神韵和时代气韵在天道交叠的探索中凸显出对个体生命的充分尊重。此番包含艺术图像和修养沉淀的深层文化通感，不仅显露清晰可见的时代烟火，更显现惶惶大观的代际密码，于世俗憬悟中显影万物运转的核心规律。

终宋一代，遵循之因便基于此类总体思维：尊重自然规律，突破规则边界，提倡创新意识，呼吁和平共享。这，既是传统正确的打开方法，也是高效转化的当代秘诀。讲好中国艺术故事的关键实质落于“讲好”两字。当代讲故事之人需秉持正能量的基本观、中国文化的本位理念和独立自由的治学宗旨，深度理解国家战略，避免面子工程，有温度、有策略地达到与真善美的灵魂共鸣。

“意造大观——宋代书法及影响特展”敏锐抓住宋韵文化的核心“书法”，以尚意为线索，以书写为通道，高效汇聚国内顶级文博机构藏近百件宋至清书家名作，完成了杭州首次宋至清书法史的整体梳理和公开展示。

空间布置匠心独具：室外特设宋门与画舫，掀起大展木构序幕。展线根据展品特性精心设计，过渡区域与展品细节呼应，引导公众进入预设的丰饶情境；径山寺分展区“澹然世界宽——宋元明清禅宗墨迹展”遥相呐喊；临帖、茶道、插花和古琴等宋代生活美学配套活动，和宋史、书史专家领衔的学术讲座和专题导览，分别从实践行动和艺术史视角介入展览现场。

博弈之论：多层级促进文明互鉴互赏

“博弈论：亚运竞技主题数字艺术展”现场

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本质而言，人类文明的多样性不仅是世界的基本特征，也是人类发展进步的动力源泉，既有对立和冲突，也有交叉和渗透，是关乎自然、社会、思维的终极思虑。

人工智能时代，我们既要充分认识到世界的复杂性，更需对自我充满信心，而平衡此间丰富关系的核心便在于对“博弈”定义的深度把控。对此，西方话语体系的诠释刚硬且直接。经济学家戴维·克雷普斯（David M. Kreps）说，博弈论是有关情境的知识。200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奥曼（Robert j.Aumann）表示，博弈论是互动的决策科学。此类言说聚焦的是博弈双方的对抗关系，遵循的是丛林法则。相较而言，东方体系的诠释更为婉转而丰厚。中文语境中，“博弈”二字原指棋局，意指棋类游戏的玩法，关乎的是集体理性与个体利益相交的方法论，探索的是关系情境中个体生命的独立意识和生存价值，此番丰饶的融合之道既包括竞争关系，也包含人与机器、自然、社会的多重交汇，不仅具有西方视野，更具备东方特征。

这份创新形态深度契合创新内核。老子《道德经》和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树理论”选择从不同的哲学原点走向现代社会，极富辩证智慧的东方先贤深知多元关系的对比与转化，用物质理念阐述生活本质，相较毕氏之论明显更具包容性和辩证感。仅以书写工具为例，西方的选择是对抗、损耗型，而中国的书法却能以极柔之物写出极锐之感，能量巨大。

2020年，亚洲奥林匹克理事会宣布电子竞技项目首次成为亚洲运动会正式比赛项目。这项兼具“智力”和“体力”比拼的运动成为人类迈向“更快、更高、更强——更团结”的方式之一。2023年9月23日至10月8日，杭州第19届亚运会盛大举行，人类运动大事件对体育精神的探讨再次引发全球关注。运动的本意是总体性提升人各方面的潜力，是身体、心理和智力等多维度的交互链合。体育精神的最高境界从来就不仅是争第一，而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亚运会不仅是体育健儿拼搏竞技的赛场，也是文明交流互鉴互赏的大舞台。此时重提博弈之论，不仅是希望以这项兼具科学性和东方性的方法论构架起人机互通的桥梁，构建更美好的人类未来，更是再次提倡：每一个人都应享有从事体育运动的可能性，而不受任何形式的歧视，并体现相互理解、友谊、团结和公平竞争的奥林匹克精神（源自《奥林匹克宪章》）。

当下，AI技术虽然极大解放了人类生产力，但在伦理、法律等层面却屡遭局限。东方哲思的宇宙螺旋场中，以“和谐共生”为基础的博弈观却始终提供着高效发展能量。中国传统哲学系统中，因果双方相辅相成，博弈双方既是对手又是依存关系，主张从“零和”走向“共赢”，通过弘扬人类共同价值寻求人类命运共同体。

源起道家的博弈之论是关照全人类的普世底色，拓展了人类文明传承发展的实践路径。进入新时代，我们需要准确理解博弈之论，在立足创新性、开放性和包容性的基础上实践精准的人民性，通过不断开辟人类文明发展新境界落地真正的和平性。

“博弈论：亚运竞技主题数字艺术展”汇聚19位知名当代艺术家的25件/组作品，通过“赛博/无限之竞”与“共生/超越之界”两大篇章，分类展现艺术与科技的互融共生，揭示人文思想在技术革命中的重要作用，通过艺术创践重新发现经验世界的独特价值。

策展理念遵循策略化方针，借力互动游戏和技术支撑，触发社交媒体平台话题发酵与内容再生产，获得充沛的现场体验感和沉浸式引流效果，从而将时代话题带入更大视野，于纵向历史观和横向全球观的交汇中完结展览叙述的底层逻辑。

东方智慧：多角度展露东方内驱动力

“东方智慧：中华传统文化当代艺术展”现场

水虽利万物而不争，但亦会遇强则强，所谓至柔至刚矣。承载中国文化基因、体现中国艺术特性的“水文化”是东方智慧的核心灵魂，也是中华文化最本质的精神家园。这份凝炼隽永的哲理学说高度压缩世间百态，摆脱了以具体物质形态为本原的朴素唯物主义，建构的是天人合一的思维体系。人类藉此从认识宇宙转而审视自我，从探索荒芜的现象视界转向追寻本质。中国发明了柔软的纸，学会运用无形的水为调和剂，水的哲思覆盖着社会、政治、经济、艺术等具微切片，深埋着千年文脉在当代意涵中重生的关键基因。由此，传统与现代便捷接轨，中华与世界顺畅对话。

这份智慧基因极具指示意味。2022年8月，设计师杰森·艾伦利用人工智能生成的画作《空间歌剧院》荣获美国科罗拉多州博览会美术竞赛第一名；2022年底，Chat GPT全球上线，人们一面感叹科技的日新和人工智能的“超进化”，一面陷入对超强算力的焦虑。极速逼近的精神焦躁、世界局势的动荡和频频而至的突发事件，加剧着人类对未来的危机感。

此境遇下，东方文化体系独有的感知理念涵义深远。其在中华文明特性中结合了波澜壮阔的当代社会实践，从艺术视角映射中辨析着传统文化的感性经验，在现代性立场上观照所见之物与内心冥合的东方美趣，于当今人类文明转变革新的流动演化过程中焕发与古为新的内驱动力。

浙江美术馆自2016年起便秉持促进中华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文化自觉，探索推出了系列自主策划的“东方智慧”品牌展览项目，以研究保护、阐扬传承、创新发展、传播交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主要内容，持续探索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基因在当代艺术展示机制中的创新、创造成果，致力于实现美术馆、全社会、海内外的多维度有机融通，主动担当更高层次、更宽视野、更大力度的浙江美术发展重任。

此份解决人类文明发展困境的中国主张在历史长河中和光同尘，持久显露着温润淡雅的光芒。我们如何实现与世界和心灵的双重对话？大众如何恰当落地个体困境和艺术史的建构？社会又如何重塑具有精神性与力量感的历史文化观？问答之间，皆是智慧。

“东方智慧：中华传统文化当代艺术展”是浙江美术馆从“两创”精神向“第二个结合”深层次跨越的硕果之一。策展理念以秩序建构为核心，聚焦中国传统哲学体系的核心观念，重点借鉴东方文化体系独有的感知理念，结合波澜壮阔的社会实践，从艺术视角映射与辨析东方哲学主张，于文明革新的演化过程中焕发与古为新的内生活力。

空间设计注重用展品和故事激活现场，动态的知识生产和思维构建遵循具体物与观念交叠的非虚构叙事方式，独特的思考体验构筑展览秩序形态的具象化，所有在场细节便由此转成超越传统的当代讨论。

“星星知我心”公共艺术计划

结语

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所有经典也俱可运用现代化语言实践创新表达。因此，越当代就越传统，越能精准把握传统内核也就越当代。只有破解对当代的偏见，厘清当代与传统之间的关系，以东方智慧为方法论，高效明鉴博弈观，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国，才能理解古代中国和现代中国，也才有可能理解未来中国。

作者：应金飞  浙江美术馆馆长、二级教授

邹萍  浙江美术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