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尚行业工作十年后转身成为职业艺术家，景昱从来没问过自己“会不会太冒险了?”对她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艺术是我从小就想做的事情。我很享受创作的过程，材料带领我走向未知的方向，这种感觉至今仍让我着迷”。

艺术家景昱(左)在展览现场

　　从某种程度上说，景昱此次在孙科别墅的个展“博尔赫斯的花园”，可以被视作是她过往经历的一次小结。这座结合了西方现代派和中国式庭院风格的建筑，恰好应和着景昱国际化的成长和教育背景;那四散打开的窗户和错落的景致，又构成了解读景昱作品的暗语——分形构建的迷宫所揭示的是更为复杂、精密的城市系统，而这系统又如同孙科别墅，恰是诸多个体今日的栖身之所。

　　时间迷宫

　　此次展览的名称“博尔赫斯的花园”灵感来自于博尔赫斯的经典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这本小说为人们呈现了一个庞大的谜语，而谜底正是时间;这一隐秘的原因使得手稿中不允许出现时间这一词汇(谜语规则规定谜题中不得出现谜底)。小说中的彭口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

　　在策展人黄壹看来，博尔赫斯提到的这点，和景昱的创作十分相通。艺术家在作品中为观者构建了一座视觉的谜语，而谜底正是城市复杂系统。彭口用文字写就小说，将同一事件的不同结果并列，制造时间的迷宫，而景昱则是以材料编织作品，运用分形的手法，通过线条之间的交汇和背离，将城市中错综复杂的显性和隐形的关系编织成一张纵横交错、自我延伸生长的网，呈现城市复杂系统所构成的空间迷宫。景昱同样没有在谜题中提示谜底——她从不在画面上直接描绘城市的真实样貌，没有建筑，没有人物，甚至没有一个路灯。尽管，深不可测的城市复杂系统是艺术家最为聚焦的问题。

　　因此，黄壹并没有像常规展览那般，严格按照动线或创作时间来编排作品顺序，而是依据空间和作品特性，做了一些十分有趣的策划。众所周知，作为一座曾经被家庭使用的住所，孙科别墅的房间是相通的，人们从一层的门口进入，可以选择转一圈由入口出去，也可以选择从房间另一侧的门走到户外;别墅内部也并非常规的美术馆空间那般均分，呈现白盒子形态，室内空间大小不一，材质也各不相同，墙壁上还偶有突出的橱台和壁炉。

　　这样的空间特性使得孙科别墅构成了一个小小的迷宫。黄壹极致地利用了这一特性，他将作品散落地放置在展厅的壁台或角落——平面的作品被摆放在壁台或房间内的桌子上，艺术家以不锈钢最新创作的球体作品则被放置在空间偏角落的位置。作品与空间融为一体，仿佛自百年起便矗立在那里一般，从而在空间内将景昱作品中的迷宫气质予以更为凝练的表达。作品中无限延伸的纹路不断攀爬，和这座百年历史建筑相互交织。被倒映在圆形球体之中的观者的身形，影影绰绰，虚虚实实的错落感将整场展览幻化成一座不辨东西的时间迷宫，而这正是黄壹在这次展览的“野心”。

　　可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既然空间和作品都呈现出迷宫特质，而展览又不按照动线或创作顺序编排，那么，展览之间的作品以什么串联起来呢?黄壹和景昱商讨后决定采用一种全新的创作。那是一颗透明的圆体，像水滴一样粘连在不锈钢球体、展厅内的柜子，甚至是玻璃上，以串联起整场展览。

策展人黄壹

　　黄壹希望能够借此表达一种时间的连续性，“它可以把可能在视觉逻辑上有些散乱的展品串联起来，将它们纳入到一个整体范围。这些球体像水一样，也可以把这条脉络理解为时间的分岔，在展厅内，在展品旁蜿蜒曲折地流淌着。它让这个迷宫一样的场域更加模糊，也和艺术家在作品中始终贯穿的‘分形’手法相一致。”

　　分形

　　2017年，景昱在愚园拥有了第一间艺术工作室。那是她在时尚行业从业十年，从高街时装设计师、面料设计师、概念店买手向艺术家身份的正式过渡。从那时起，深不可测的城市复杂系统便是她最关心、最专注的问题，而“分形”则成为了她创作中最为重要的修辞。

　　“这几乎是一个不假思索的下意识的决定。我在上海出生并度过了少年时代，17岁到22岁在伦敦学习，毕业后又分别在伦敦、上海、巴黎和纽约做时尚工作。我一直生活在都市中，对都市和城市的心理距离自然比较近。”

　　自小与城市的摩挲，让对空间和建筑本就十分感兴趣的景昱对“城市”这一母题有格外的兴趣。为了更好地理解世界、城市和自己，她曾辅修东西方哲学艺术课程，以更为清晰地了解世界的本质和运行的规则。也是在这一过程中，她接触到复杂性科学，并立刻被它打开了新的观看城市的角度。该理论认为，无序性必须与已有的有序性因素配合才能产生现实的有序性或更高级的有序性，有序性和无序性并非相互对立和排斥，在一定条件下它们可以相互作用，共同促进系统的组织复杂性的增长口。[ 该原理在埃德加·莫兰的“来自噪声的有序”原则中非常形象。该原则可以简要表述如下：将一些具有磁性的小立方体散乱地搁置在一个盒子里，然后任意摇动这个盒子，最后人们看到盒子中的小立方体在充分运动之后根据磁极的取向互相连接形成一个有序的结构。在这个例子中，任意地摇动盒子是无序的表现，显然单靠它不能导致小立方体形成整体的有序结构。小立方体本身具有磁性，是产生有序性的潜能，但是这个潜能借助了无序因素的辅助或中介而得以实现。]

　　在景昱看来，城市也是如此。人们的生活充斥着各种偶然，呈现出无序的特性。然而，这种无序在社会规则这一有序的排列和组织下，则构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有机体。这个有机体由于这一无序性和有序性而处在不断变化和运动之中，艺术家将其称之为城市的复杂系统。在这个复杂系统之中，每个人或每个组织，甚至每个城市都是一个节点，每个节点之间相互贯连，又各自独立。

　　景昱的这一理念无意中和“分形”理论不谋而合。分形通常被定义为“一个粗糙或零碎的几何形状，可以分成数个部分，且每一部分都(至少近似地)是整体缩小后的形状”，即具有自相似的性质。于是，当她阅读到这一理论时，便当即决定以此作为艺术创作的手法。“分形图案无处不在，动物皮毛、人的皮肤、贝壳以及大理石的线条等等，所有的一切被放大到极限时，都会呈现出相似的纹理。城市也是如此。”

　　放大，通常伴随着的是俯瞰的视角，艺术家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当代的观看方式。因此，在着手艺术创作后，她便开始从宏观俯视的角度去观察城市作为人类创造出来最完满的复杂生命体，如何自行有机生长出一个又一个分形体系，进而再从微观的维度去描述人们是如何在这个复杂的分形体系中进行社会活动，以及因为这种发展和生长所产生的各种问题，探讨其中存在的质能转换，围城与隔阂，寻找未来城市发展的可持续性。

　　景昱并未选择常规的艺术创作手法，而是根据过往的经验，走出了自我的道路。她曾于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主修纺织艺术设计(Textile design)专业印染方向，系统性地学习过纺织物的成本和梭织、针织、印染的基础工艺，在工作后又于时尚行业从事高街时装设计师、面料设计师等。因此，在材料选择上，景昱凭借对材料的直觉感受和丰富的处理经验，以无机材料来表现城市有机的复杂系统，材料和主题本身构成了一种张力。

　　创作中，她常常用制造/重构(FABRICATION)的手法，将不同材料进行叠加、组合，重建纺织材料的内在结构，从而使材料发生质的改变，创作出新的视觉和触觉呈现。她曾先通过电脑创作一个有机的图形并绣在面料上，然后用建筑涂料改变面料的属性，使原本柔软的织物变成一个硬质的表面，之后再通过手绘、加入各种不同的材料进行创作。“对我而言，改变物质属性是在创作中一个很有意思的尝试，这个过程也是呼应我在城市主题中想要抵达的那个彼岸，包括它自身的历史，文化记忆，历经迁移、发展等等。”

　　因此，她对材料十分着迷，她常称自己是“拜物教徒”，并乐此不疲地收集各种有趣的材料/物件，包括运用在制衣中的各式面料及辅料、建筑材料、文具贴纸、激光芯片，甚至是小朋友游戏的拼豆玩具。“物质是我的‘画笔’。我创作的大主题是关于城市的。我们当下生活的城市，是由各式各样的有机或者无机的物质堆砌出来的，这些物质如何在城市发展建设中起作用，城市发展中遇到的问题和这些物质又产生怎样的关联，所以多重材料作为物质是我通过艺术去思考城市系统的一部分。正如人类可以制造出各种生产、生活材料一样，新的物质资料不断涌现并投入到城市建设发展中。未来的我们，那个光辉的盛大的城市到底会是怎么样的。这也是我在“城市”探索中想要找寻的。 ”

　　材料和物质在景昱的作品中获得了新的魔力，原本只是从属物的面料成为了艺术作品中很重要的语言，诉说着自我的故事。对景昱来说，图案的创作更像是一种表层和肌理的创造。她舍弃常规的油画布与油彩创作，转而用自我创作的纺织面料配以花纹，再在其上绘制、装裱，形成自我独特的创作风格。她采用明显的迂回、恰如其分的隐喻，来挑明城市复杂系统之间的有机关系。

　　人们在她的作品并不能读到任何汹涌的情绪，她理智地编织，以严谨的节奏和克制的态度，客观而中立的纪录着。景昱希望能够将观看作品的时间周期拉长，在她看来，公正很多时候无法在短期内被认知，真相像一团迷雾，存在于误读和曲解之中。很多此刻令人愤怒或不公的事情，放在历史的长河中会毫无必要，甚至成为一个正确的决定。“人们此刻看到的总是不全面的，因此在创作中，我尽量让自己不带情绪去思考，甚至也很少聚焦在痛苦或愤怒的那部分。我一直认为，作为成长于上海的80后，我的生活还算美好。如果没有了解全貌就去批判，那对各方都不公平，而了解全貌本身已经很困难了。”

　　都市山水

　　从宏观到微观，景昱的作品围绕城市复杂系统展开。她以制造/重构的方式探讨城市的历史文化记忆、迁移、发展现状，以及这其中的好处和由此引发的问题，和那个必将到来的彼岸，那个光辉的盛大城市。

《Metro System纵横》 综合材料 Mixed Media 89*89cm 2021

《METRO SYSTEM 纵横》 综合材料 Mixed Media 130*90cm 2024

　　“纵横 Metro System”是景昱创作的首个系列作品，她在自己的速写本里留下了很多对城市微观肌理的抽象印记。随后在艺术家丁设的鼓励下，将其用材料转化为艺术作品。在该系列中，城市规划、交通轨道、仿真材料，乃至建筑空间的形状、纹理和内部空间，以及个体生存于其中所留下的无形的轨迹和痕迹，都是景昱的表达对象。“我会在城市中采风，拍摄很多照片，从多视觉的角度收集城市的不同切面。这个系列中的颜色很多时候都是城市景观的颜色，如建筑的外立面、污水的颜色等等。”

《Metro System Full Blossom 纵横 满锦》 综合材料 Mixed Media 117*117cm 2024

　　此次展出展出了一件该系列作品《纵横·满锦 Metro System Full Blossom》。这件作品以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城市家庭普遍用以家居装饰的蕾丝绣片为原型，将绣片上的肌理以软雕塑的形式呈现出来，中间垂以一条辫子。艺术家意欲在这件作品中表达家庭女性对家居细节的美的观照，以此呈现她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是一个理性和乐观的人。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样都觉得生活总体来说还是美好的，所以我也希望在作品中传递这方面的理念。”

《METROPOLITAN-SHANSHUI 都市山水》 综合材料 Mixed Media 66*72cm 2019

　　2018年，景昱在“纵横”系列的基础上向更深处探索，她将视野聚焦城市与山水的关系，“都市山水 Metropolitan Shanshui”系列诞生了。在艺术家看来，Metropolitan里的Metro具有交通、通讯的含义。中国传统山水描绘的是山河湖海的风景，是地理上有机的分形图，正是这些山川、河流把不同的地域、城镇连接在一起。中国山水画以焦点透视的视角囊括四海，包罗万象，也是从有形的天地超越到高纬的存在。

《METROPOLITAN-SHANSHUI 都市山水》 综合材料 Mixed Media 88*92cm 2019

《METROPOLITAN-SHANSHUI 都市山水》 综合材料 Mixed Media 102*102cm 2018-2020

　　而当今世界的网路通讯，社交媒体，数字金融，虚拟现实却可看作是现当代链接世界的山水脉络，如今正是这些把整个世界连结在了一起。于是，“都市山水”系列以俯瞰的视角，将地理中的风景地貌世界版图等与通讯网路，虚拟世界进行了错综复杂的交织与链接，描绘连接当代世界的交通轨道、航线、网络通讯、水管、电路等等(正是这些有形与无形的存在连接起了人们生活的当代世界)，描绘一个经由个体的社会活动而组成的城市分型系统。“人们生活在一个网状的世界之中，在这个网中，这个元素相互之间有多维度的链接。表达这种链接可能就是我的使命吧。”

《Urban System 城市系统》 综合材料 Mixed Media 42*33cm 2017

　　如果说“纵横”系列试图从城市切片中探索城市复杂系统，那么在“城市系统 Urban System”系列中，艺术家则将视野放到了更为局部的碎片之中。在她看来，当代社会是碎片化信息的时代，城市是由各种微观碎片和文化碎片组合而成。“在‘城市系统’的系列中，我用这些微观碎片组成系统，表达城市系统如何运作，以及人在其中如何生活。当把视线越来越向城市的局部去聚焦的时候，它的复杂度和精密度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多元化，颜色自然也越来越丰富多元。所以，每件作品都是观察的一个视角，一个局部。”因此，从视觉上看，相较前两个系列，“城市系统”系列的作品颜色更为丰富，纹理也要更复杂。

《Urban System 城市系统》 综合材料 Mixed Media 120*240cm 2023

　　此次展览中作于2023年的《城市系统 Urban System》便拥有该系列的典型特性。在这些作品中，人们或是可以看到黑白粉相间的颜色中，不规则线条在布面上攀爬;或是可以看到由亚克力构成的画面传递出芯片的质感;或是可以看到如水流一般的线条均匀而规则地向画面一侧流动。景昱或许会认同几何抽象画派创始人皮特·科内利斯·蒙德里安(Piet Cornelies Mondrian)的理论——艺术应当根本脱离自然的外在形式，以表现抽象精神为目的，追求天人统一的绝对境界，也就是现在我们熟知的“纯粹抽象”。通过色块和线条，景昱表达了内省地对城市复杂系统的深刻洞察，并经由直线条和综合材料，使作品通达抽象绘画的内核——一种冷静、内敛而永恒的美。

《Urban System 城市系统》 综合材料 Mixed Media 45*34cm 2017

　　如今的景昱非常忙碌，在繁琐的家庭事务外，她一周至少有六天的时间呆在工作室。创作作品纹理、监督有机材料的工艺效果，创作作品，她乐在其中，不知疲倦。她坚信艺术终将留在历史的河流之中，不会被冲刷走。“我不会放弃对材料的运用模式，也不会自己在成长中积累下的直觉和经验。我不避讳女性身份、家庭生活，甚至是中国的文化身份。这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基因里的东西，这也是没办法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