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墨香成",“弘书演道"
2024-08-28 16:18:59 未知
文/栗宪庭
数月前,吾友携来一心的《弘书演道·一心书法集》与《一心书法作品集》,嘱我阅后为一心的新书《遇见弘裔》写一篇评论文字。
我知悉三十年前,一心曾在泉州依止弘一大师的弟子圆拙、妙莲二位长老为师,学习弘一大师的德范行仪三年,是弘一大师的正脉再传弟子;同时也是一位研学弘体书法已有三十多年的专家,对弘一大师在俗、出家每个时期的书风,无所不擅。
2010年和2017年,一心分别在上海的上海美术馆、龙美术馆(西岸馆)举办过“一墨香成”(一脉相承)、“弘书演道”弘体书法展来纪念弘一法师。故我给这篇短文起名为:《“一墨香成”,“弘书演道”》,旨在开宗明义地指明一心与弘一法师一脉相承的渊源,以及他发心通过宏扬弘一大师的法书,演示其所蕴含佛法的智慧之道的志向。
汉文字(甲骨文、大篆、小篆、隶书、草、行、楷)从先秦始,历经各朝代的变迁,增进了记事的实用性,而其本身所特有的艺术魅力也日臻强烈。
魏晋时期,由于文人士大夫个性意识的觉醒,使书法与载传人文的关系更加水乳交融。尤其是钟繇、二王、索靖、陆机、谢安、王僧虔等众多士大夫书法大家的涌现,使书法的抒情艺术功能得到很大的提升、强化。随着与时俱进的时代审美需求,又促使书法理论逐渐形成乃至成熟,进而令书法成为一门独立、完善的艺术体系,肇造了中国书法史的第一个高峰。
迨至唐代,怀素、张旭、孙过庭、智永、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等宗匠异军突起,各领风骚,又把书法史推上了第二个鼎盛高峰。
宋、元、明以降,文人士大夫虽然始终引领着书法发展、变革之轨迹。但书法的大格局, 受到以殿试科举和写奏章等实用为第一之限制,导致法度追求有余而至性抒发不足。在此背景下,“馆阁体”应运而生。其循规蹈矩的形式,表面上规范了书法的模式标准,实际却成为书家主观发挥个性的桎梏。因帖学千百年来一成不变,产生审美疲劳并不意外。
有清中叶,如果说包世臣着《艺舟双楫》是为尊碑抑帖之滥觞;那么清末,康有为着《广艺舟双楫》 进一步倡导北碑之后,碑学蔚然成风。由于大量造像、墓志、碑刻、摩崖的发现、发掘,一种全新、朴拙雄强、浑若天成、具有巨大艺术冲击力的书法风格,满足了书学者追求金石味的时代审美。他们徜徉驻足其中,如饥似渴地吸吮着沉淀千年的艺术养分。一时碑风无替,名家辈出,催生了中国书法史的第三个高峰。
在清末民初一众的碑学代表人物中,最值得研究的有两位。
其一是于右任先生。他的成就在于引草入碑,其书风既保留了魏碑的刚健雄强,又把王羲之影响了中国士大夫书法史近两千年的那种洒脱融入到艺术实践中,形成鲜明的风格。洵为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
另一位就是一心与之一脉相承,也是本文要重点谈论的——弘一法师(李叔同)。
在所有的艺术领域,弘一法师几乎是无所不能。他是中国最早学习西洋音乐、西洋美术的留学生,也是最早把西洋美术、西洋音乐引进到中国的教育家,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等均师出其门。他是中国话剧的奠基人;他创造了中国文艺史的多个第一……等等。无疑,李叔同在艺术上的建树是举世瞩目的,他对中国近现代艺术教育作出的贡献也是举世公认的。
1918年,李叔同出家成为弘一法师后,放弃了其他艺术实践,唯独保留了书法并终其一生。世人把他五十岁以后形成并不断完善的、前无古人的、直至其圆寂时期的书风,称为“弘体”。综合艺术创新之彻底、高度之难越、启示之深广等因素,"弘体"书法都是前无古人、具有里程碑式的划时代意义,即使将之放入整部中国书法史来品评,也是可圈可点的。
作为民国艺术界先锋,李叔同受康有为的影响,其书学走的是纯粹的碑风路线。尽管石鼓瓦当、秦篆汉隶、魏碑晋帖,皆是他主要的取法对象,但他用功最深、得力最多的当推《张猛龙》、《龙门二十品》等北魏墓志、造像。叶圣陶先生曾言:“弘一法师对于书法是用过苦功的。在夏丏尊先生那里,见到他许多习字的成绩,各体的碑帖他都临摹,写什么像什么。”( 叶圣陶《弘一法师的书法》);夏丏尊先生也说:“师居常鸡鸣而起,执笔临池,碑版过眼便能神似,所窥涉者甚广,尤致力于《天发神谶》、《张猛龙》及魏齐诸造像。”一心在 2017 年接受《书法报》的访谈时表示:“ 弘一大师书法得力最多的是《张猛龙碑》,早期法乳其碑阳,出家前五六年则取益其碑阴,皆能法古出新,自成面目。天资颖悟,且有着如此深厚的积累,使弘一法师早在 25 岁后,便已卓然大家。”
李叔同1918年出家后,法名演音,号弘一。从此严持戒律,勤修苦行。因他力宏南山,挽颓风于末世,被佛教界尊为中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通过相关弘一法师的师友记述,我们可以了解到许多关于他简而又俭、静之又净的持律生活。古人云:“书为心画。”弘体书法的诞生,与他持律的心境是密不可分。
我们看弘一法师39岁到 50 岁之间的书风, 会发现其结字用笔明显由浓转淡的碑痕。随时间推移,其字形结体逐渐疏放,笔划趋于圆润、内敛,淡隐了碑风所注重的刀刻意味。一心提出:“弘一大师的魏碑书风一直保留到1931年。之后,其碑风书法就没有再出现,而‘弘体’则破茧而出。” 1923年秋,弘一法师致堵申甫的信中说:“拙书尔来意在晋唐,无复六朝习气,一浮甚赞许。”如果说早期“弘体”还有些许晋唐遗韵,而其中、后期,则如法师夫子自道:“朽人写字时…于常人所注意之字划、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帖之派,皆一致屏除,决不用心揣摩。”(1938年《致篆刻家马冬涵书》) 56 岁后,“弘体”法书完全遗世而独立。此时的“弘体”,如君子宴坐而论道,从容淡定;又似莲花出世般超然,不染纤尘。法师晚年尝说:“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我曾有缘在天津博物馆亲瞻大师于1932 年初夏所书的《佛说阿弥陀经》十六条屏。在观赏这屏字时,跟着法师的行笔,我的气息缓缓起伏,念头慢慢净止,仿佛经历了一场清净庄严的佛国之旅。
一心说:“真正的修行是修心。通过祖师大德的开示, 我们知道如何去修心、用心;怎么去处事、做人”。作为再传,一心是用至诚去感悟弘一法师的修行心路,踏实觐礼法师的书学历程。
志学之年,一心受父启蒙习书。临过的各体碑帖有:篆(《石鼓文》、《峄山碑》等)、隶(《乙瑛碑》、《曹全碑》,以及汉竹简、木牍等) 、魏碑(《龙门二十品》、《张猛龙碑》之碑阴、碑阳及各种造像、 墓志等)。除了重温弘一大师的书法脉络,还有二王的《兰亭集序》、《十七帖》、 《洛神赋》等;唐楷,如欧阳询的《九成宫碑》、《化度寺碑》等,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 《汝南公主墓志》等;褚遂良的《灵宝经》、《倪宽赞》等;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勤礼碑》等;柳公权的《金刚经》、《玄秘塔》等。另有孙过庭的《书谱》,怀仁集《圣教序》,李邕的《云麾将军碑》,杨凝式的《韮花帖》,苏轼的《寒食帖》,黄庭坚的《松风阁帖》……等等, 其用功之深、涉猎之广!
一心从1985年初学弘体,1990年后专研弘体至今,我大致能体会到他书写弘体时的感觉。我有一个曾经也学过弘体书法的朋友说:“写的时候要敛神静气,心境平和,无波无澜。有时觉得自己竟融化于无形,从内到外都空灵了。” 一心在他的讲座记录中也谈到一个例子,他在一次弘体书法展中,有一位观众连续来参观了两次。第一次因心境浮躁未能领会,故再次来看,结果越看越入神。事后他问一心:“展出的作品让他越看心越静,但第一次却未能领会。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 ” 一心回答:“不论从艺术、还是从佛法的角度看展,都是我们用心的体现过程。用心不仅仅体现在某件事上,也体现在生活的一切时一切处。我们做人做事点点滴滴都要用心。用心有粗有细,用心粗,就会视宝而不见。只有用清净、宁静、庄敬之心去发现生活中人、事、物的善和美,方能从自性上开发出积极、有益的认知。”
多年来,一心办过大大小小十余次弘体书法个展。2000年,在北京、杭州、广州三地举办弘体书法巡回个展,纪念弘一法师诞辰120周年。北京的展览开幕前,一心去访谒了叶圣陶先生的长公子叶至善(也是夏丏尊幼女夏满子的先生)。叶老看了作品连连合十而赞:“简直就是弘一法师再来!”一心还与柯文辉先生一起拜会了中书协的谢云先生。谢老看过展览作品的图片后非常诧愕地说:“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能把叔同的字写得这么好!” 在杭州,刘质平先生的公子刘雪阳先生看了展览十分惊叹。他对一心说:“有那么多人学习弘一法师的书法,你是写得最好的,不容易!”诸如此类,但凡看过一心作品的长者、前辈,或是美术、书法界的专业人士,他们对一心评价之高几乎不约而同,这肯定不是偶然。我虽没有看过一心的书法原作,但从他的书法作品集来看, 他对弘一大师每一时期的字都了然于胸,各体精能,形神兼备,出神入化。常人学习弘一法师的一种字体也难得其形,入其门、得其神者更是罕闻。都说“弘体”难学,可见是真实不虚。而一心能用弘一法师在俗、出家各期的所有书风自由的创作,并且能让观众内心生起“净、静、敬”的受用,可证他的字已尽得弘一大师之三昧。以一心的传统功底和悟性,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不会太难。然而他说:“继承传统并创出自己风格者代不乏人。但弘一大师的字和心性修行紧密结合,其书中有道、道中有书,“弘体”书法的价值是不能简单的用艺术来衡量的。这也正是弘体所以难写的原因。把弘一大师的字写像已经很难,何况继承阐扬其字内所含的心性之‘道’。正因为难,所以舍我其谁!我愿意舍小我来成就传承弘体书道之大我。”他这种为道无我的精神,相比于通俗所谓的创新,诚然更加弥足珍贵。
那么一心的弘体书法在继承弘一法师的基础上,又有哪些自己的特点呢?
首先,一心的笔法,在起落之间保留着一些汉魏的余味。其二,一心行笔比弘一法师略快、有力,流畅感也更强。透露他在解读“弘体书道”时能参揉己悟,并在创作中呈现有别于弘一法师的一些自己的风格,决非按部就班。
弘一大师在艺术、儒学和佛法上均有极高的造诣,而弘体法书是他毕生慈悲智慧的结晶——“弘一精神”的精髓所在, 是无价的精神财富,有待贤者将其发扬光大,利益世间。着眼于作为弘一大师的再传,以及承継“弘体”书、道衣钵,绝无仅有的高度,我想,一心都是最有资格的不二人选。
“一墨香成”、“弘书演道”、“遇见弘裔”......,就像一个个荜路蓝缕的足迹,向着天心圆月的光明不断延伸......
栗宪庭 2020年9月20日
(责任编辑:王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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