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质朴、善良，是几十年的好友、艺术家张方白对韩中人的评价。这个不善言辞，总是用行动说话的东北汉子，数十年如一日用心血交换艺术，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深邃的精神内涵，无言地浇灌着自我对生命、自然和存在的深层次的领悟和思考，抒发着自我那蕴藏于胸的情感与哲思。这使得他在艺坛耕耘四十余年后仍在不断取得突破，也使得他成为今日提起中国抽象艺术时，不可绕开的个案。

展览现场

2024年9月6日至22日，生命的本明：体悟与高蹈——韩中人抽象表现艺术大展在上海海派艺术馆展出。此次展览围绕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生命与自然的矛盾纠结，从古至今自然的变化与灾难的出现，不可预测的未来等主题，汇集了韩中人不同时期的精品力作，系统呈现了韩中人的创作脉络和艺术思想。本次展览不仅是对抽象表现艺术的深刻致敬，更是对新时代海派文化内涵的充实和拓展。

展览现场

张方白将韩中人这次看作是“阶段性停顿后的总结”，可以看出后者“仍是中国写意抽象艺术的代表”。张晓凌也如此评价，无论从艺术史还是从中国抽象表现艺术的现状看，抑或从创作理念与风格上去估价，韩中人都是最为奇特的，从艺术史的角度讲，他是沉默了30多年的斗士与守望者；从中国抽象表现艺术的现状去观察，他是当今极少执着于热抽象语言并熟练地运用这一语言的艺术家。当大多数抽象艺术家转向冷抽象的理性之域时，韩中人却以30年不变的生命激情而纵横于形式暴力的领地；在创作观念上，他的艺术既是存在与虚无的反思之地，又是东方心性哲学的高蹈与超越之所——这或许就是韩中人艺术的全部宿命所在。

 城市 

从事抽象艺术数十年的韩中人，创作出的第一件成熟作品，是一件综合材料作品。那是1985年，他从西藏收集了很多布、纸、塑料等废弃物，这些材料的特性引起了韩中人极大的兴趣。最晚在1986年，他以拼贴手法完成了创作。这件作品也使得韩中人成为中国较早从事综合材料探索的艺术家之一。

钢铁系列（五） 综合材料 201.4cmx300.6cm 1988年

钢铁系列（六）综合材料  60cmx80cm  1988年

1987年，在经历了四次考学后，25岁的韩中人成功考取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就读第四工作室。第二年，该工作室开始筹备在中央美术学院画廊的展览，老师们让学生按个人喜好选择创作方式。这时，灵感又一次眷顾了这位一心求艺的年轻人。家乡，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无题 59cmx71cm 布面油画 1989年

《全世界的海水》95×128cm 布面油画 1990年

鞍山是中国钢铁工业城市，汹涌的人流和车流每天都会在上下班时刻准时出现在主要街道，傍晚的城市上空总是悬浮着各种颜色，那是由炼钢、炼铁的高炉折射而成，用今天的话说是光污染。这样的城市景观，以及生存于其中的人的种种情态触动着韩中人，推动着他进行创作。于是，韩中人从家乡选了一批钢铁、齿轮等材料运到北京，又找了一些枕木跟钢铁进行组合。“我对这种材质的敏感也源自性格中带有的北方人那种直爽、硬朗，觉得已经生锈的钢铁经过打磨而散发的光泽很美。对于这种材料的运用，当时是想把它原有的特定功能与意义转化为一种艺术语言，去表达那种直、硬的感觉。”

《城市系列》 60×60cm 综合材料 1990年

《城市系列》 110x110cm 综合材料 1991年

就这样，通过切割金属片成不同的形状与大小，再以非传统的方式排列组合，韩中人创造出一种既具象又抽象、既秩序又混乱的视觉张力。这种手法挑战着传统美学的构图规则，强调了个体元素间的独立性与整体和谐的关系，也展现了他对于形式语言与情感表达的自由探索。

《城市系列-16》 43×43cm 综合材料木板金属 2001年

《城市系列之30号》47x62cm 综合材料 2003年

金属片的“解构”与“重构”过程，将“拼贴艺术”（Collage）与“抽象表现主义”（Abstract Expressionism）完美融合。而画面所呈现出的“动态视觉效果”，与“行动绘画”（Action Painting）或“姿态艺术”（Gesture Painting）的精神相契合。尽管韩中人那时也许并未察觉，但该系列作品还是成为了他从最早期的现成品艺术向抽象表现主义的重要过渡，它启示了艺术家后期之于抽象艺术孜孜不穷的探索。“这个系列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后来逐渐在艺术创作当中较多使用大写意的手法，可能跟最早对材料的认知和对工具的把握有关。”

左：城市系列 -1 综合材料 24cmx22cm 2001年

右：城市系列 -10 综合材料 35cmx35cm 2001年

城市系列 ( 无序 )  布面油画 100cmx60cm 1990年

1991年，韩中人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四工作室顺利毕业，同年在中央美术学院画廊举办“韩中人现代艺术展”。在刚刚步入职业艺术家之初便得以举办个展，这不得不说是一项不小的殊荣。当然，韩中人也没有辜负上天的眷顾。他在这个展览上呈现了他将材料意识引入抽象画的创作思路，并以强有力的视觉表现引起了艺术行业广泛的关注。由此，他确立了自我的创作理念和精神内涵，即将钢铁的材料融入诗性的绘画探索之中，构成一种刚柔相济、东西并蓄的抽象语言（批评家、策展人杨卫语）。

 自然·城市 

在凭借这样的视觉语言获得关注后，韩中人并没有停止自己的脚步。1992年的一个演说，改变了他的创作轨迹。那一年，十二岁的加拿大女孩珊文·古立斯.铃木(Severn Cullis-Suzuki)在联合国地球环境高峰会议上，发表了一段6分钟的演说。她向全世界表达了这样的诉求——希望父辈留给后代的不是财富，而是怎样去保护地球资源，让子孙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可持续地生存下去。

《自然•城市》 200cm×180cm 布面丙烯 2013年

《自然•城市》210cm×208cm 布面丙烯 2013年

韩中人一下就被击中了，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家乡——那一座钢铁之城傍晚的天空闪烁的红光，以及始终灰蒙蒙的天气。城市的极致发展对自然资源的掠夺，以及对自然生存空间的逼迫，使身处其中的韩中人不得不去思考当代社会中，自然与城市的纠缠关系。“我去过全世界地很多城市，看了很多大自然和城市地对比。给我感触最深的就是每次从外地回来，车刚要进到城市的时候，就会立刻感到有什么东西笼罩着自己，人的精神状态一下就会发生变化，感觉不是那么轻松了。压抑和放松，城市和自然就会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而且，许多古代文明丢失的原因，实际上是人类到自然当中选择了这块地方生活，但由于过度开发和破坏所以无法再继续生存从而走向迁徙或是灭绝，这就导致古老文明的丢失。因此，不管人们理解和接受程度到哪，我都想从文化的角度让作品有一种打动人的生命力。”

《自然·城市》50x40cm 布面丙烯 2013年

《自然·城市》20cm×180cm 布面丙烯 2013年

于是，油画的学术训练让韩中人自然而然地开始使用油性材料，通过不同的层次和厚度创建丰富的纹理和色彩深度。他从大自然中提取颜色，白色、蓝色，表征着自由、宁静与纯净的自然；红色、黑色，则代表着燃烧的钢铁城市，灰色度则代表了城市建设的灰蒙蒙景象，以及城市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环境污染和生态退化，也象征着现代城市的冷漠、机械与无序。它既没有白色的纯净，也没有黑色的沉重，却恰恰反映了城市生活那种既非完全明亮也非完全黑暗的中性状态。蓝色等明亮色与灰色等暗色调的交织，似乎在暗示着自然在城市扩张中的逐渐被侵蚀和压迫，传递着一种不安、忧虑与苦闷的情绪。

《自然·城市》60x60cm 布面丙烯 2015年

《自然·城市》200cm×150cm 布面丙烯 2015年

《自然·城市》60x60cm 布面丙烯 2015年

不同向度的色彩在该系列中常常相互交错、重叠，形成一种复杂的动态视觉效果。它们没有固定的形状和边界，仿佛在不断地生长、变化，这与城市的无序扩张和自然的动态变化相呼应。同时，这些块状结构之间的碰撞与融合，也暗示着城市与自然之间既冲突又依存的关系。

《自然·城市》 200.5×150.2cm 布面丙烯 2015年

《自然·城市》 200x150cm 布面丙烯 2017年

这样的画面节奏使该系列具备了极强的音乐性。这一系列的作品像极了交响乐，也像以或跌宕或平缓的节奏演奏出一个人的一生。在创作每幅作品时，韩中人最初会把几个颜色放在画布上寻找，用丙烯加较多的水去轻柔地打个底色，像是在寻找他很年轻的时候那种涉世未深，还很天真单纯的状态，也像音乐当中柔和缓慢那部分。随后，逐步在画、在寻找的过程中，就会出现更厚实、硬朗的笔触，像人逐步进入到青年、中年，又像音乐节奏逐步加强，从轻柔简单走向凝重复杂。铺垫结束，最后画到音乐强音的时候，就像人生中很纠结、挣扎、努力的时刻，也是他作品中最强烈、浓重的那几笔。

《自然·城市》 200x300cm 布面丙烯 2018年

《自然·城市》 160x200cm 布面丙烯 2018年

“我倾向于从画背后每个人不同的精神观念去理解。所谓自然·城市，实际上就是自然和人类之间这种关系结合起来，是自然和人类之间这种既相互依存又彼此矛盾的存在状态。我想提出问题，也希望现代人们意识到现在的发展方向要解决，不要给后人留下隐患和灾难。我已经画了这么多年这个主题，也会继续画到我画不动为止。”

 叩问生命 

对韩中人来说，2012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不仅是因为那年他和爱人何迪喜结连理，也是因为自那年起，他才真正开始逐渐将中国传统融入到创作之中。（注：韩中人和何迪是校友，后者经过中央美术学院多年的系统教育，在本科和硕士研究生阶段主攻国画创作。）

《自然·城市》 150×120cm 布面丙烯 2021年

《自然•城市》300cm×600cm 布面丙烯 2021年

在多年后的访谈中，韩中人也坦言在那之前，他对传统文化并没有深刻认知。在妻子的影响下，他才逐渐阅读传统文化的书籍和作品，参观传统文化精品展，这对他潜移默化起到了一些影响。他逐渐用水性材料表现坚硬力量，将刚性与柔性进行语言转换——一方面把中国的传统笔墨，如书法用笔融入到创作之中。他将书法的线条转化为粗砺的笔触，通过挥、洒、压、扫、泼等方式表现他自创作初期便形成的坚硬气质；另一方面，他加重了水性材料在创作中的比重，利用该材料快速成型的特色，通过迅速而有力的涂抹使色块发生推挤、冲撞和侵蚀，表现的力度和挥洒的速度得以融合，形成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这样的创作方法不仅将中国大写意精神的神韵注入到抽象表现主义绘画之中，同时也为中国当代绘画注入了精神的强度与表现的力度。

《自然•城市》100×180cm布面丙烯 2021年

《自然·城市》 200x160cm 布面丙烯 2023年

“根据自我的成长经历和生命经验，艺术家进行了具有创造性的有效的视觉转化。他（韩中人）对生命的叩问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具体的案例，即外来文化如何被我们转化？首先，他不是硬生生地将钢铁力量转化为抽象艺术，而是采用了东方性的以柔克刚和阴阳相济，以水性材料表现力量的质感；其次，书法用笔所产生的抒情性和西方的笔触性相结合，使观者得以在抽象表现艺术中看到一种东方神韵，这是他后期作品非常重要的一个特点”，杨卫表示。

《自然·城市》 100x100cm 布面丙烯 2023年

《自然·城市》 100cmx100cm 布面丙烯 2023年

由此，韩中人的艺术创作也由对风格的突破转而回到自我观照的层面，丰富的画面背后展现了他之于思想与情感的交叠。在这批作品中，人们得以重逢人类最宝贵的品质：热烈、纯正、体悟、本真以及对生命的热爱与追问叩问。韩中人以个体生命的在场，以生命浇筑宽大笔触，在画布上留下痕迹。他既不依赖对自然客观物象的表达，也不依赖对具体文化符号的追摹，而是以单纯的点线面和材料表达生命内在的激情。不同色彩和笔触造就了画面复杂的空间层次，从中人们得以领略中国书画式的直指人心，以及对无限时间的表达。

《自然·城市》  160cmx200cm 布面丙烯 2023年

《自然•城市》200x180cm 布面丙烯 2024年

最后，我想用张晓凌为此次展览撰写的学术文章的几个段落，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它精准地瞄住了韩中人多年坚持的靶心，也为他的创作核心做出了凝练的总结：

细读韩中人的作品，可以体会到，无论是对城市与自然关系的反思，还是对个体生命状态的观照，都建立在对主体生命内在性的开掘与释放之上。毋宁说，韩中人的创作及画面生成就是对主体内在的、隐秘的、非理性的、不可表现之物的解放性承诺。因而，他的画面就实质而言，是为生命的本明——抽象表现作为精神性的高级绘画形态，理由正在于此。

韩中人学术研讨会现场

就原创性而言，韩中人的抽象语言建构能力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他的作品，无论是早期的还是近期的，都若不经意地呈现出原创性艺术那种令人痴迷的神秘品质。仿佛是在无意识的操控中，他重构了包括宽大刚健笔触、无定形的结构及象征性色块在内的，以快速运动为表征的热抽象语言体系。诚如闻立鹏先生所言：“他的画是一盅烈酒、一杯苦茶、一盘火烫的红辣椒。总有一股火山喷射、泥石流暴发的力度。”

【展览信息】

生命的本明：体悟与高蹈——韩中人抽象表现艺术大展

展览日期：2024.09.06—2024.09.22

展览时间：9:30—16:30（16:00停止入馆，逢周一闭馆）

展览地点：上海海派艺术馆一楼1、3号展厅

展览地址：上海市闵行区新镇路153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