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又是一年中秋佳节时。原本只是作为一颗地球卫星的月球，却成了人类文明的“镜像”——千百年来，月亮被人类投射了无数的念想，成了托物言志的载体。

如此，在上海梅龙镇酒家的这场中秋“寻月”的主题展，似乎是老字号应景佳节的“常规操作”。但看到展览海报的时候才知道，这必然是一场非常规的展览——海报是一颗月球卫星图，其上覆以“弹幕”文字，内容为中外文人的经典诗句名言，甚至还有“代表月亮消灭你们”的二次元文化。

这，很“摇滚”。

然而展出的画作又分明是书画小品，版式则借鉴了中国古代文人“左图右字”的题画诗格式。但仔细一看，这书法题字居然还有中英文双语。这，又很“摇滚”了。于是我知道，不能以惯常的看策展人导语与看作品的思路去看这场展览。

这场“寻月”是由策展人秦晓珺发起，由艺术家邵仄炯完成对主题的阐释。“寻月记”跳脱往常，不工不拘，经史结合，东成西就，是邵仄炯老师难得的一次笔意狂欢。

而月亮，在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展览的题眼，不如说是自我的镜像——犹如艺术家调皮的分身，跃入画面中的山川湖海、徜徉于时间之河，出现在宋式山水溪涧中，出现在明代隐逸文人画的竹林茅屋中；倏尔又出现于“月亮与六便士”的王国中，出现于小王子与狐狸（在艺术家的笔下，狐狸被替换为一只猫咪）的对话中，也出现在上海陆家嘴林立的楼宇间……嚯，这分明是艺术家的自我游历，古今中外，尽兴而游。可不，在金茂大厦顶上月亮照亮的街上，艺术家和爱人正在牵手散步，浪漫如斯。

这也让我看到一种小小的“破局”精神。虽是学院派出身，自有其创作仰赖的根基；但正如策展人秦晓珺所言，她希望呈现作为艺术家的邵仄炯“side B”的一面——一位既承继赵孟頫、董其昌衣钵的学院派出身的画家，亦崇尚塞尚和杜尚的“反骨”的当代画家。

于邵仄炯自己，也从未想过把自己限定为一个中国画家，或者某一类题材画家。他纯粹就是喜欢绘画本身，于是，色彩也好，造型也好，主题也好，都是水到渠成之事。而一直以来令人印象比较深刻的用色雅致与别致，他自言不喜工笔的精工，也不喜欢高饱和度的色彩。为此，他是在水墨基础上再予以敷色，此时的色彩就能有浑然天然和恰到好处的点睛作用。

有意思的是，邵仄炯实则非常推崇西方艺术中抽象表现主义的风格与状态，他认为可以和中国传统书写性能结合得很好。这不，“摇滚”范儿就来了嘛！不过，邵仄炯始终心仪赵无极，那种优雅、细腻又唯美的境界，才是作为艺术家的最终追求；也一如艺术家本人温润如玉的气质。

其实在惯常印象中，邵仄炯的作品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淡人”——不急不缓，不争不抢，不骄不躁，一直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也在做着积累；慢慢地，我们会发现他的作品中也出现了一些变化。从早年比较工整的学院派文艺气息，到近两年的作品中开始有了一种自我独立意识——笔触抑或造型，都有独立而自成一统的艺术语言。俯仰之间见山水云溪，更确切说，是他一以贯之的“以小见大”的视角。无论是微观如草芥，还是宏观如山川湖海，在作者的笔下都具有相同的质感和能量。有时候，中国古画中那些层层叠叠的山峦之古韵，抽离了既定之“形”，在艺术家的笔下漫溢丹青直至无远弗届。而漫天漫地的色墨晕染，并非为了体现山川万物之磅礴，而是一种作为天地间的人的精气神。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将物象拟人化的想法，但他显然是在他的创作中将作品视为他的“镜像”，一如在这场“寻月记”中我们看到的月亮，也是拟人化的，是艺术家自己的折射，而非抽象的“题眼”之命题。

那么，以邵仄炯的作品创作而言，可视为中国画传统与创新议题的一则当代实践案例。令人不得不想起石涛对于技法传承的经典名言：“古者识之具，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意思是说文明的基业是古人的积累与创造，并成为后人治学的工具；能融会贯通者必不会囿于已有的学识体系邯郸学步，而是理解、消化之后将之推进、发展出新的内容。如此，文明的基业才得以延续。

对于主办方梅龙镇酒家来说，自今年年初启动艺术与美食联名的项目以来，从年夜饭到鲜肉月饼，惊喜不断，背后则是属于海派特有的生活方式。就像策展人秦晓珺所言，希望艺术能走入蓬勃的烟火气，能结合老字号的饮食传统丰富产品的包装与创意；而饮食文化自然也是中华文化的精髓之一。更别提，海派艺术诞生伊始，亦是从蓬勃的烟火气中卓然而出——曾经高高在上的文人清供，被蔬菜瓜果、虾蟹鱼禽所替代；素雅冷峻的水墨基调被大红大绿、大开大合的笔触与色彩所浸润……城市近现代文化的勃兴，也在于开放包容的精神。梅龙镇的品牌艺术联名展览系列也是希望把作品放到产品包装上，让更多的消费者能看到。作为艺术圈资深人士，秦晓珺多年来的念想就是将她最爱的两者——最具烟火气的、最阳春白雪的——同处一堂。艺术与美食，皆是不可辜负之物。想来，在上海滩的饭店认真将大堂用作展厅并举办雅集晚宴的，应该也只此一家了。毕竟，很多事情是有传承的：追溯梅龙镇酒家的历史我们会恍然，创始人的初心便是将美食与艺术结合的。因创始人是京剧爱好者，“梅龙镇”之名便取自取自京剧《游龙戏凤》中的一个酒肆旗幡——而当年也正是梅兰芳在上海滩风生水起的岁月。酒家是在1939年3月8日开业，次日《申报》记载：“本埠威海卫路六四八号（慕尔鸣路西首静安别墅口）梅龙镇酒家，筹备数月，业于昨（八）日开幕，一时履屐如云，车水马龙，极一时之盛……光顾其境者，无不有戏凤游龙之感。”才子佳人，白衣卿相，每每酣饮之后，云水自成文，题诗作画，赠于酒家。

我也依然记得第一场展览项目启动时，秦晓珺写过一句话“我们总感叹月亮太远，六便士太难，却忘记今夜的晚餐，自己手握自由大权，吃什么，与谁同吃，丰俭由心”。而艺术，以及对艺术的赏鉴，不也如此“由心”么。秦晓珺也希望未来在百年老字号的梅龙镇酒家能看到更多优秀的当代艺术家的作品。

赵无极曾说过：“我画我的生活，但也画一种不可见的空间、梦想的空间。在那里，人即使处于各类矛盾力量构成的不安中，也永远感到和谐。”哪有什么条条框框的规矩和既定的答案，生活与艺术，都不会容易和单纯，但它们的魅力也皆在于以昂扬的精神面貌体验之。

文/林霖  20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