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与时间之上，凝望叶锦添的摄影人生

在赢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美术指导的二十年后，我们再次认识叶锦添，作为摄影师和作家。

从《卧虎藏龙》到《大明宫词》，从《倾城之恋》到《封神》.....叶锦添塑造了一系列经典而鲜明的艺术形象和极致的美学场景，向世界提出并诠释着“新东方主义美学”的哲学与视觉。

“我并不相信现实所见是唯一的真实…我的摄影所记录的也许是时间在下一刻之前的那个空隙，只有动机，没有结果。”——叶锦添摄影集《凝望:“我的摄影与人生》。

虚实并置是现实还是梦境？物质与精神哪个更真实？创造来源于外界观察还是人作为本源的想象？如果你曾转念有过这样的疑问，走进“叶氏美学”的视觉通道便会显见。

若从社会化的殊荣身份角度看，摄影师或许是叶锦添诸多的角色中，最容易被忽略的。毕业于香港理工大学实用高级摄影专业，摄影既是叶锦添的创作原点，也是更为纯粹的个人精神表达——带着温度参与人间，自由地出入时间，观察着存有的奥妙。

叠影之间深潜找寻多维时空的秘密，通过繁复的细节将物质表象推演至极致，再轻轻放下，消融于宇宙能量的本质。网易艺术《腔调》栏目本期对话嘉宾叶锦添，以摄影集《凝望：“我的摄影与人生”》为起点，走近摄影的“决定性瞬间”，探寻陌路时间中的答案。

凝望：美人、橱窗、众生与异境

一个无法停止拍摄的人“搜尽奇峰打草稿”，叶锦添永远追寻着某种可能性。起先讲求构图、叙事、光影美学，后来接触到Nan Goldin私摄影，以及全面写实主义风潮。

同时代摄影师们创作的影响渗透，在叶锦添心里泛起共鸣的涟漪。戴安·阿勃丝（Diane Arbus）的摄影穿透现实维度，打破了我们一直认为万无一失的安全世界，切入了人类在时间原形的处境。异质人群成为照片的主体，我们因而关注自己一直逃避的、私密的一面，撇去得体的伪装，看到存在的荒谬。南·戈尔丁（Nan Goldin）拉开了私摄影的序幕，自传般的视角不加装饰、朴素而戏剧，真实的生命又一次在摄影世界中显示力量。沃尔夫冈·提尔曼斯（Wolfgang Tillmans）将纪实摄影提升到视觉艺术的高度。个人风格转变与时代同频共振，与同行者的遥相应和，是叶锦添一贯的工作方法。

视角不断变换中，叶锦添逐渐找寻到“决定的瞬间”，不再只是记录现实，而是拍摄时间里的秘密。时间是一个规范不实的空间，拥有三维尘世无法参透的深度，摄影是捕捉其中景象的媒介。摄影为现实的世界增加了一个维度，在幽微之间显出改变世界的能量。

来到叶锦添在北京的工作室，高5米的巨型Lili垂首伫立，迎来送往所有拜访者。房间角落里一尊青铜雕塑正是Lili的前身《原欲》——少女形象的青铜像，泪水沿着身体，汇聚在脚边。为何少女流泪示人？艺术家认为悲伤或喜悦的情绪皆因由观者的起心动念，她本身是空的，可以承载任意情感。

为了确定 Lili 的脸和形态，我花了半年时间不断修改，从佛像到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从非洲雕像到亚洲人，走过我潜意识的每个角落，最终形成Lili现在被大家所熟悉的样子，一张容易被接受的脸......Lili不是一个女孩的名字，而是很多不同文化和时空下，无法确定的为成年人引发的回忆。——《叶锦添的创意美学：奔向无限透明的蓝》

Lili作为一个空的载体，一个对照物，不断受到外界的光影变幻影响，观照者以此辨识自我。艺术电影《无尽的爱》中，Lili穿着不同服装，周游世界，存在所有场景之中，却是不参与现实的，Lili的介入产生了一个现实以外重叠的世界。将一万张不同时空的Lili照片排列，曾经地球上发生事情，同一时间出现在面前。线性的时间被抽离后，事物回到聚与散的关系，Lili出现在灰色时间，将虚与实撕开了缝隙。

“我把LILI变成空的盒子，去到法国他就会穿法国女孩子的衣服，去到中国就会穿中式的服装...她一直在很具体得把虚构的世界反映出来，又和真的世界放在一起，这个就是她最有趣的地方，你也可以创造衣服给她穿。她是一个无限的容器，她又非常具体；她不是真实的人，但她又存在于所有这些可以发生与表现的事件中。”

叶氏美学，十二流东方主义

从摄影中习得的美学观念，或隐或显于之后的电影与舞美创作、服装设计，也启发了叶锦添“新东方主义”关于时间的思考。万事万物是聚与散的关系，物质世界之外，当下所不了解的流动的能量世界促成现实的发生，motion（做事情的动机）让能量交接延续、邂逅碰撞。

物体聚合在静止状态，动机出现，接而陷入在时间的灰色地带，将物体重聚在新的点位。许多motion推动，离散又重合，影响了下一个聚合点，因此时间与motion相结合。与物质世界的DNA组织相似，都有着非常复杂的脉络与传统，叶锦添将之命名为“精神DNA”，所有事情都有着多维的动机，而不是事物本身的单纯结果。

科学与艺术都难以解决的问题，叶锦添以此切入探析。回溯到物质世界之前，看不见的精神DNA为重新进入时间提供了另外维度，在此重遇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并存。“人类最古老的东西是情感，就比肉体更早了，因为情感在对与错之前。”

在东伦敦，叶锦添认识了一批艺术家与他们的世界，他们是Vivienne Westwood、Daniel Lismore、Philip Colbert以及亚文化的狂热拥趸，是游行家、殉道家，打扮奇特，充满思想，以精神凌驾于物质的状态蔓延，乐此不疲地发出奇异的光芒。在研究精神DNA时，叶锦添从东伦敦获得了很多养分——在这里可以找到很多全世界的流行文化、亚文化、摄影艺术的创作源头，感受到精神DNA的巨大能量。

他说，无色之色，无尽的爱。爱是最初的目的，但不是最终的答案。

目光回到东方，叶锦添一直在找寻、创造一个源流东方的文化体系，称之为“新东方主义”美学。作为一个脉络丰富、体积庞大的文化实体，几度沉浮，东方仍能源源不断地产生新的生命力。

回望上个世纪，当西方世界慢慢统一文化所有思想的源头时，亚洲艺术家不断忽视自己的文化，等待别人的认同，亦处在他者的时间中。然中西两处文化艺术的时间、结构不同，西方艺术务实，而东方艺术务虚。外国艺术家在寻找、认知、构建个体，而中国艺术家做的事正相反，艺术家，也是修行者。

虚是意境，御虚行实；求实而全，虚才会产生。虚是意境，是一种沉淀在中国远古的独特审美境界...——《叶锦添的创意美学：奔向无限透明的蓝》

“中国的艺术家就好像水蒸气一样，最后都会化成空气。如果你看到他，便是看见了化的过程。”

潜意识的深处，表现为神话世界

“潜意识的深处坐落在时间的历史里面，那可能就是我们说的神话世界。”——《无时序的世界》

神话中不可言状的超自然力量，借助道德这个支点不断制造人间的故事。电影《封神》脱胎于明代长篇小说《封神演义》，原著小说中将超自然力量通俗化，变成宗教、政治、哲学，以传开教化。鬼神故事都是人间故事。就像《聊斋志异》，并非信鬼神，而是人的难言之隐。鬼故事中有许多女鬼，当时社会的女性处境不易，无法诉说自己受欺负，只好托借鬼神。从神话到人间故事怪谈，如同节节相扣的项链，呈现于人前。

“人在地上辨识自我，从地上看到天空、山村与海洋，但却无法想象，在这个地球上还有另外一个他，存在于另外一个地方，因此他成了神。”

民间浓墨重彩的想象力与奇幻性之外，《封神》想做得更多，在商代艺术的磅礴瑰丽、天道人伦的宏大议题之下，藏着东方创作者们怎样的精神信仰与立场？天伦与人伦之间的纠葛，姬发父子之间的矛盾，乌尔善导演擅用“由下而上”的手法，让电影中每个人从天上去往人间，展开故事纠葛后再返回至天天界，至此将天伦人伦融合为统一叙事。

我一直在追求一种可能性。用我们文化中已知的看待世界的方法和语言表达，这是拍《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时我的初衷。——《叶锦添的创意美学：奔向无限透明的蓝》

“全观”，既为艺术观念也是工作方法

《卧虎藏龙》的决定性画面是竹林对打。移星换斗、一递一声......故事都在极大的空间展开，时间与空间的连接性，让观众接受视觉的不确定性。角色的复杂与矛盾同时向前推演，演到极致时，李慕白入了迷一样追着玉娇龙，玉娇龙心里有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站在竹竿与竹梢上，飘来飘去，一切都是不稳定的。整个戏就为了表达李慕白收不了山，又无法面对执念的感觉，一早就有了这个气氛。从一开始李慕白闭关失败，故事就已讲完。

一切都是戏，电影这一切都是戏。整个剧本提炼到只剩一两个画面，所有的铺垫推进都是为了将故事慢慢延伸到极致，以到达这一两个画面。

“全观”——既是叶锦添的艺术观念，也是在电影、舞台、当代艺术、摄影中沉淀的工作方法。叶锦添将“全观”英文译为“Mirror”，在践行“新东方主义”美学的同时，它通过摄影、雕塑、装置、影像等方面综合展现了一个重新发现的世界。

“Mirror”（镜子）是叶锦添非常喜欢的意象，以此为索引，草灰蛇线，连缀着各个艺术领域的思考探索。镜子反映了所拥有的东西，但有时候镜子会带我们到另一个层面、另一个世界。镜子制造无数叠影，既是物性的折射，也是精神的折射，在其中可以看到所有的东西。摄影为媒介，以触摸镜子中的无数种可能景象。Lili是空的载体，也像一面镜子。当一万张lili环游世界的照片同时摆放，各种人的投影因她而呈现，不相关的人物时间因她而串联，所有珠子串成珠链，以此窥探时间的秘密。

在《云CLOUD》，来自世界各个地方的青年诉说对于自我与世界的看法，不同的处境产生多维的需求与观点。在多维性的鼓励下，深入各个领域去了解同一件事情，观察那些细节。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哪怕是一个超细微的事物，也与浩渺宇宙没有两样，即是全观的状态。

整个世界不断在向前发展，万花筒般地交融组合，有太多面相去观照。每个人都是自己众多灵魂中的一个显现，这种丰腴鼓励我们去探视它的多维变幻，可本质始终不变。

“我就是叶锦添，讲到最后是叶锦添仿佛到过这个世界的感觉。我很喜欢找一些东西，也很认真地想在这个世界找一些答案。”面对庞大复杂、无限广阔的多维世界，个体不断产生新的问题，正是循环往复、继续寻找的动因。

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目标去奋斗，否则你的生活就没有中心。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找寻向前迈进的动力，终其一生，不离不弃。——《叶锦添自传：向前迈进的日子》

拆解时间与空间的屏障，所有的motion都会现形，自由呈现原貌，世界变得清晰、显而易见。艺术家生活在精神DNA的世界，有缘于此的修行者，不只寻找安定的未来，而且不断精进、提问、探索，于陌路渐悟人生的精妙。

面对面地按下快门，叶锦添得到的是生命的动力，而不是答案。

近期，奥斯卡金像奖最佳艺术指导叶锦添首部传记《叶锦添自传：向前迈进的日子》，创意美学新作《叶锦添的创意美学：奔向无限透明的蓝》重磅出版。2024年9月7日下午，“向前迈进的日子——叶锦添的艺术与人生”新书发布会在北京红楼公公藏书楼顺利举行。

责任编辑：王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