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双方：轩敏华、周梅元）

轩：选择古典写实主义作为承载艺术理念的呈现方式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契机？

周：画什么和怎么画对我而言似乎不是那么要紧的一件事情……

轩：不那么要紧……对于一个已经完成选择之后的画家而言可能是这样的，但就选择本身而言，在一个存在太多可能性的时代，又是选择这样一种被很多人视为“过时”的方式……

周：自摄像、电影直到今天各种数字影像技术的不断更新、改进，绘画作为记录工具的原始功能正在发生本质的转变，绘画的再现功能自摄像机发明之后一直都面对着巨大的冲击和质疑。但就像汽车的出现不可能终止人类的奔跑一样，绘画的意义也不是单向的。新技术的出现不断推动着绘画去寻求新的意义，写实绘画与具象绘画也并未因此而跌入万劫不复之地。就绘画本身而言，无论选择何种方式作为其绘画行为的立足之点，画家通过绘画这个窗口来看待世界的严肃态度以及对绘画行为内在价值的积极探求永远有其存在的充足理由。

轩：所以绘画手段自身并不存在过不过时的问题，过时的只是某种定向化的思维模式对吗？

周：有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但这并不是说这个问题不值得被拷问，因为选择何种方式对于画家而言永远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这是艺术领域中几个最为本质的问题当中最不容画家回避的一个。有时候我也会这样问自己：采用这样一种看似过时的方式，在很多时候都在琢磨前辈的技巧，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轩：在画古典写实绘画的同时，您也画了大量的国画作品，这两种差异很大的呈现手段是以怎样的方式融入到您的艺术创作当中的？

周：我正式学画是从国画花鸟入手的，那时我最喜欢的是宋人的花鸟。宋画里面有一个最突出的东西——它们无一不是画家们深入体察生活的结果。无论是“孔雀升墩必先举左”还是“踏花归去马蹄香” 等经典事例无不体现着画家对物理、画理的严格追求。这种格物致知的严谨态度以及作品中传递出的对于生命的热忱深深吸引了我。和文人画相比，这些作品也许没有那么复杂、深刻，但给人的感觉却格外清新、格外亲切。后来接触油画之后，发现自己对物体质感、空间、色彩等客观真实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偏爱，我常常迷恋于瓷器的釉色，木质的纹理，花果的鲜活……西方传统的静物画叫Still Life Painting，它们往往并不负担重大的思想性，这点很像我早年接触宋画时的那种感受。

轩：古典绘画追求的是宁静平和的内心感受，这个评价无论对于中西古典绘画而言都是适用的。换言之，你在创作中对于那种不带任何附加意义的关注和审视始终情有独钟，而这恰恰是最接近你本人生活态度的一种方式对吗？

周：宋画中有很多作品描绘的就是人们的生活日常，无论是佳肴美味、杯盘罐盏，还是花木蔬果……无不来自对现实生活深刻而细腻的体察。它们是画家对生活本身的真实记录，体现出一种单纯优雅的美。而现代艺术大都喜欢观念先行，搞得人很累。

轩：在古典艺术的范畴里面，观念是退隐在技术之后的，技术是第一个层面的东西，如果技术缺席，艺术也就不复存在。但换一个角度看，它又是很容易将艺术导向唯技术化的一个重要诱因。当代艺术则与此相反。观念作为形上层面的东西，被画家提到很高的位置，有人甚至以为艺术家可以没有技术，但绝不能没有思想，这就催生了当代艺术的反技术现象。画家争当哲学家，争当社会学家，争当环保学家，争当文化先知，但就是不愿老老实实作一个画家……

周：我在美国的叔公看到我的作品“物语”之后回复了一段话。他说：“很高兴看到你的新作品，我欣赏完了有很深的感动，张仲景的伤寒论，武汉厂的照相机和已经枯萎的蔷薇，1950年我在系统性地读古本线装书。1959年我开始玩双眼箱式相机。1965年我自大学花卉植物各论教起…曾经和一位武汉大学去世了的教授赵利淦合写了一本书《反义RNA和DNA》，他离开美国回武汉时，留给我墨书一笺：古书耐读，陈酒溢香，老歌经唱，故友难忘，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应该说，比起那些晦涩难懂、立论高深的专业性很强的学术评论，叔公的这段文字更令我感到快慰。一个画家不大可能用过于粗糙的技巧说出令人感动的内容，但对于有些画家而言，他不需要努力地去告诉观众，其实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些表面的东西……换句话说，我认为呈现本身也是一种表现。

轩：我注意到在你的作品中有一种怀旧倾向。你要诉说的东西往往和那些饱经岁月沧桑的老物件息息相关。太过时尚感的东西似乎被排斥在你的画面之外了……当代艺术有一个倾向，就是艺术家们太过热衷于钻研具有前瞻性质的课题，好像在他们的课题中永远埋伏着照亮未来艺术之路的第一缕曙光。很多艺术家的脸上都写满了急切，生怕自己被挤到人群后面去了。恰恰相反，你好像总在刻意回避这些……

周：艺术不总是前瞻的，它应该也包括怀旧。我喜欢通过对“物性”的描绘来揭示隐含在“物性”背后的普遍的“人性”。我画的相机是父亲年轻时用过的。油灯、马口窑、缝纫机……这些都是家族留下的遗物，是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的回忆……这些旧物作为人的化身和替代者出现在我的画面之中。我想要通过它们来诉说生命在时间中的流逝和一种“逝者如斯”的生命感喟。

轩：它们写满了一代人生命的印记。

周：就是这样。我所选择的绘画方式也是我生命的印记，它们也构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轩：没有一种艺术方式一定是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有意义的，只要它对你而言是有意义的，也就够了。

周：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