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鸡腿要吃,青蛙肉也干” ——美术家武忠平访谈录(二)
2024-12-19 16:54:18 方可
时 间:2024年5月18日、19日
地 点:赖少其艺术馆“丹青岁月——武忠平作品展”展厅、武忠平画室
访问者:方可
水粉寻芳 曲径探幽
方可(简称方):如果把你的水粉画和油画进行比较?
武忠平(简称武):相得益彰。水粉画的性能比较难掌握,颜料的干、湿变化不一样,加之水份挥发较快,颜色很难衔接。但水粉画更有它的长处,便于携带,为了适应多种环境下的作业,我常常用水粉画写生。它既可兼容水彩画的透明、流畅,亦可吸收油画的灰调子和厚重感,所以郭因先生看了我的水粉画,大加赞赏。他是著名美学家,研究过古今中外很多绘画。
皖南·雨意浓
36cmX52cm
2021年
方:《皖南·雨意浓》有一种淋漓的感觉,这是怎样做到的?
武:这种汤汤水水、点点滴滴,运用了水彩的技法。雨天的树和房子都沉浸在雨丝里,我就多用水、把画板竖起来,颜料就这样往下淌,但你要控制住,不然就画滥掉了,雨和雾要有轻盈的缥缈感,缥缈流动又隐见结构,就更加耐看了。
云之南·白雾村
51cmX36cm
2018年
方:这一幅《云之南·白雾村》让我想起了西方美术典型的金字塔构图?
武:就是金字塔式的构图,而且“一拖二”,一座山、两座房子,实际上有一点构成的因素在里面,再加上左上方的云彩,又有一点超现实主义意味,像达利作品中的视幻效果,当时天空的色彩就是这样。
书香苑·春雪
52cmX37cm
2016年
方:《书香苑·春雪》非常美,这是在哪里的写生?
武:就是我住的小区,我家的窗户下面,下了大雪那么美。它一下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觉得不是我住的小区了,赶快把画架子支在窗户跟前画起来,画得很快。画好之后,雪花用笔蘸了颜料拨出来,不是洒的,洒的点子太大了,不像雪飘在上面。我这一拨,泚啦啦,就像飘雪的动态。特技、技法这些都不重要,作品最后呈现的效果和审美意境,这才是最重要的。就好比表演艺术和杂技是两回事,杂技永远上升不到精神层面,那是纯技术、那是匠人,但是谈不到感动、谈不到思想的深刻和审美的隽永。它能刺激你的感官,但打动不了你的心。这幅画的意义在于:不同的风景可启发你不同美的创作。为此。我才吃千般苦,行万里路,从中受到启迪,发现独特之美。同样,一幅好的风景画不是靠景色的猎奇,应该在平凡的景物中发现美。
西藏山南·山雨欲来
54.5cmX39cm
2019年
方:《西藏山南·山雨欲来》这幅水粉画,可以说是大气磅礴。
武:平生第一次去西藏,可以说是天意。所谓天意,坚持成就天意。山南地区邀请了十个画家,有湖北美院的、四川美院的、黑龙江的、上海的、河北的、河南的、天津的、安徽的我,一圈人都是高手,更有全国美展金奖获得者,大家一起画。结果画到一半起风了、下雨了,我的太阳伞被风卷到山坡下去了,好在那是个山坡不是峭壁。后边的藏民把伞又撑起来了,我都不知道是谁撑起来的。画到最后就我一个人。这是我到西藏的第一幅作品。
方:好的艺术作品,艺术家的天分固然重要,但天意也少不了?
武:那一块雨云呼呼地就过来了,那阵雨就是它带过来的。冷我能受得了,但手冻得发抖就不能画画了,我写生都是随身带一个保温杯,赶紧喝一口热水,再干。等画好以后,冻得我收颜料盒的手都是僵的,大概是七月上旬,海拔4400米。
方:天分和天意也能打动人心,比如在你身后打伞的藏民。
武:还有帮我从山下取伞的藏民叫巴珠,是给我开车的司机,他竟然背着我跑到山下,把伞拿上来、撑起来,这把伞已成了我和藏民友谊的象征。
阳朔·群峰竞秀
55.5cmX18.5cm
2021年
方:这几幅水粉画是在阳朔的写生?感觉非常愉悦。
武:我画这一张的时候,当地的美术老师带着一群小朋友围着我观摩,都是学美术的小朋友。老师看了,连声说画得好、画得好,他还加了我的微信,要我下次来阳朔就去找他。
阳朔·晨光
55.5cmX18.5cm
2021年
方:同样是阳朔山水,这一幅《阳朔·晨光》感觉很不一般。
武:水粉画要研究色彩,这里一天到晚都是太阳,傍晚又太暗了,画不了。我就想早晨来画一张。我和武立君、刘跃进哥们三个人天不亮就起来了,黑灯瞎火摸到这个地方,支起画架子,就在漓江岸边上等。等太阳跃出的一刹那,渐渐地山顶红了,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再过一会太阳升高了,颜色就不是这样了,所以这张画只用了半个小时,然后再收拾收拾,这个颜色的感觉非常生动。
陕北清水湾
70cmX34cm
2021年
方:你对陕北的风景情有独钟,比如这一幅《陕北清水湾》。
武:这是我回到家根据写生放大的。我一直想画陕北,惟一勾起我留念和创作欲望的,就是这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哼唱……)都是受这首歌曲的影响,高亢、嘹亮、粗犷、豪放,我就冲这个去陕北的,哪怕是一幅小一点的画,我也要把我的陕北感受画出来。
方:虽然小,但也想画出你心目中的《江山万里图》?
武:如果把这一张画成油画,给它放大五倍,肯定冲击力比这还大。这里是清水湾,九曲黄河十八湾其中的一湾,延安市的延川县,就是周路挂职文化局副局长的那个县。他讲,忠平我在这挂职期间,哪个风景点好、哪个不好我都知道,省得你再去踩点了。
右玉·芳草古道
58cmX18cm
2018年
方:这一组右玉的水粉画,感觉很有音乐性。
武:2017、2018年,我两度去右玉,去画古长城、废长城。(哼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就是弘一法师的那一首曲和词,我画的时候眼前浮现的一种诗意。
右玉·破虎堡春色
58cmX18.5cm
2018年
方:表现了苍凉中间的生命力?
武:这里是山西和内蒙交界的一个地方,典型的走西口。发思古之幽情,独怆然而涕下,就是这种感觉,这也是表现我们民族情感的一种类型。
新疆·草丛中的胡杨林
36cmX51cm
2018年
方:观赏这一组胡杨,就像是在聆听交响乐。
武:震撼!震撼!所以画画一定要到现场去感受,在家里是画出不来的。胡杨号称三个千年,一千年生长,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烂。画这幅画受罪了,尽管涂了很厚的防蚊霜,手一抹还是能抹掉很多蚊子,我在那里画,朋友们拿着扇子给我不停地搧。那里的蚊子生命力特强、凶悍,但是我还是坚持着把它画出来了。
新疆·沙漠胡杨
50.5cmX35.5cm
2018年
胡杨,坚韧不拔的象征,我要画出它的精神。我们住在乌鲁木齐,离这个地方几百公里,头一天没画好,第二天开车又跑去画,到了以后吃点羊肉、喝点啤酒赶快画。
方:这几幅胡杨虽然是水粉画,但它的颜料的堆积、层叠,也有油画的效果?
武:用的就是油画技法,叫“干画法”,是堆上去的,颜料不加水。这种“干画法”也是无意中逼出来的。水粉颜料盒太阳一晒就干掉了,我就用硬一点的水粉画笔,戳了颜料干抹上去。当时我是不择手段要把这个感觉画出来,所以“干画法”是被逼出来的。
太行山·春播
50.5cmX33cm
2017年
方:《太行山·春播》把太行山居然画得这么温柔。
武:这一张写生,是这组水粉画里是最有难度的、最难画的。对面的山坡这么近,近成一团,搞不好就画成了死板一块,所以只有把距离拉开才能表现它的美!
方:既有绘画性,甚至又有摄影的焦距的感觉?
武:远景用柔光,近景用聚焦,远景给它拉开。我整整画了四个小时,从上午开始画,中午尅饭的时候,他们把饭送到我身边,扒两口接着画。这个景太独特了,山顶上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一人在劳作,这个景象深深打动了我。我在画,同行的画家也都在画,最后他们跟我合影就用这张画。
皖南·春意浓
52cmX38cm
2016年
方:这一幅《皖南·春意浓》青翠欲滴,既透明又有层次感。
武:黟县屏山,其实这个景非常一般,关键是光的作用。当时这片树林像被聚光灯照射一样,后边云彩的投影把山变得暗下来了,使山一瞬间变成这种墨绿色。用的是典型的点彩技法,树叶在阳光下晃动,哗啦哗啦哗啦,就是这种感觉,非常好看。这一张画的意义就在于,平凡的风景画出了不平凡的景象,能够打动人。
皖南·柳塘秋意
52cmX36cm
2021年
画《皖南·柳塘秋意》这张画比较难,第一个半天画失败了,第二天我又去,把头一天画的东西洗掉,头一天画得太碎,在洗的过程中一下给了我启发,我用洗的办法来解决难题,这张画实际上是洗了之后用特技完成的。
方:一路看过来,我发现你的风景画里面,不仅有自己独特的感受,还有你的人格,你的情感?
武:对于美的独特感受,有很多启发,我还发现许多新的表现手法,这都是为了表达强烈感受,自然而然派生出来的。这就是天意,就是天性,你想把它画好,你一定要打破常规。
方:从画你眼中所见的,到画你心中想见的。
皖南·山雨欲来
52cmX36cm
2021年
武:《皖南·山雨欲来》描绘了静和动,杨参军那天来看了也觉得好。他说,我也碰到过这样的景色,那个云哗——几秒钟就过去了。
方:这不就是色彩的交响诗吗?
武:就一瞬间!你的技巧也好、感觉也好都在里头了,如果没有深厚的功夫,没有对材料性能的掌握,你干着急。
方:你心里有再多的感受,但画不下来。
深山晨雾
52cmX37cm
2015年
武:《深山晨雾》也是的。雾跟云又不一样,大别山被雾罩的远山,朦朦胧胧有很多东西,这幅画我一遍成。所以巫俊说,忠平,你这张好。
方:这次画展你的很多老朋友看了也很震撼?
武:他们没想到。有的人说,忠平,你很深哎!我说,我很“阴”唻,我憋了几十年,够能憋的吧?
重游·知青树
52cmX37cm
2016年
方:《重游·知青树》是江淮分水岭的寻常景观,公路两旁有很多马尾松。
武:画这幅画是2015年12月份,在家乡五河的大巩山,山上很冷,我穿着羽绒服,帽子、领子、袖口裹得紧紧的,冬天的山风使松树林发出呼呼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当年知青们的故事,我要把这种感觉画出来。我的同学、当年的知青看了说,哎呦,老武,你画的这些树就是当年我们栽的啊!当年争先恐后争当先进,天不亮就上山植树了。现在这些人都是老头子、老奶奶了。
方:把你眼前和心中的风景赋予人格化?
武:风景画从来没有照抄自然的,都是人格化的风景,情感化的风景,只有这样它才耐看。跟技法演示还不一样,纯技法表演那是另外一回事。
重游·知青路
52cmX37cm
2016年
方:我有过下放农村经历,看这一张《重游·知青路》很有感触。
武:这幅画是受列维坦影响。傍晚的、逆光的,比较沉郁、比较深沉、比较厚重。画的是五河县大巩山当年知青们无数次从这条路上工、下工,穿过山岗去干农活,返回宿舍。这条知青的路,等我2016年去的时候,已经荒草丛生,知青们早已回城了。我画的是一片荒芜,意图非常明确,就是借鉴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的路》表达对往事的敬意。
书香苑·秋色
35.5cmX50cm
2019年
方:《书香苑·秋色》是点彩的感觉,有一点新印象主义?
武:就是点彩。我觉得古今中外的技法,一定都要为我所用。火鸡腿我要吃,青蛙肉我也干,只要对我健康有利。罗朗就讲,忠平的东西不受潮流影响,只画他的感受。他讲的是实话,潜心于自己的感受,不去赶潮流,不去做样子,我眼中的世界、我的感受就是这样的。
焦墨重彩 有光无影
方:这些年来,你在搞版画、画水粉画和油画的同时,也画了不少中国画?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70cmX34cm
2003年
武:我一直在探索焦墨。这正是练毛笔的功夫了,也是我利用出版工作之余,在碎片化的时间里练出来的。因为焦墨工具材料简便,适应了我的工作节奏,也借此探索中国画的意象、平面构成等等。
方:它们让我想到了两个关键词,一是对于文人画传统的向往,一是狂放。
不老松
156cmx48cm
2023年
武:是比较狂放,但随心所欲不逾矩,既是具象,又是意象,又是抽象。有笔墨但不囿于笔墨,是传统里暗含的东西。
菜根谭·洪应明造像
78cmX48cm
2002年
方:这几幅人物画,堪比甚至超越了某些以古代人物见长的国画大师。
武:程式化会导致概念化,招人烦。如果没有相当的造型能力和用笔技巧,是画不好人物画的。用笔的那种果断,那种笔断意连,那种结构和衣褶的结合,很难做到,还要有文化的内涵。这是我给《菜根谭》洪应明的一个造像。
世说新语·东晋名士郭泰
78cmX48cm
2002年
世说新语·天台赋
78cmX48cm
2002年
方:这几幅水墨人物也很漂亮。
武:这是给《世说新语》做的插图,我用的是画松树的办法画的,人物神态、造型、动作特点,都在里面了。在大学里学习版画、水粉、油画,奠定了我的基础,大学毕业以后就开始尝试画国画了。这是我二十二年前画的,正是工作繁忙之余利用早上班、晚下班在办公室画,或者双休日、节假日在家里画。
方:印证了你之前的话,在你的理念里,没有什么画种的区别。这幅《峡江风云》是不是对中国画重彩的探索?
武:是的,退休后,重新拿起水粉画笔,是想通过捕捉“光”与“色”的变化,丰富自己的感受,进而把它引入到中国画的创作中去。
峡江风云
51.5cmX34cm
2001年
方:这个概念跟以往不一样。
武:李可染把光引入到中国画里创造了“逆光山水”。傅抱石通过写生创造了“乱笔皴”。这幅《峡江风云》,我尝试着想用重彩来推进中国画的变化。
方:你在退休前就在思考中国画的创作?
武:是的,那时候转企改制后的工作压力很大,但我这颗贪“色”的心从来没有停顿,“亮丽多彩”的中国式山水画是我的向往。这幅《峡江风云》完全是意象,没有一处具体形象,从远处看都是郁郁苍苍,从近处看连一个形都没有,但再仔细看一看,它又都是的,所谓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这已经是抽象、意象的画了。杨参军说,忠平,我非常喜欢你这两张画,又透、又抽象、又有东西看,和传统的中国画大不一样。
春到大别山之一
50cmX72cm
2022年
方:这一组中国画,画的是大别山?
武:是的,但三幅画法大不一样,因为有初春、初夏、盛夏之别,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手法和意境,我努力克服惯用的套路。
方:《春到大别山之一》不同于前面的一些中国画,或者说水墨?
武:这就是我在尝试“亮丽多彩”的山水,李可染用的是墨,我用的是颜色,但又追求中国画的韵味。也体现了大别山初夏的意境。
春到大别山之二
96cmX85cm
2022年
《春到大别山之二》就不同了,它正是初春时节,雨雾迷朦,景色若隐若现,初放的映山红和树木的枝干交织在一起正是水墨的世界。
春到大别山之三
93cmX39cm
2009年
《春到大别山之三》整个是碧绿的,此正是盛夏时节,郁郁葱葱,满眼苍翠,是用岩彩制成“亮丽多彩”的山水画。
山丹丹花开
55cmX37cm
2009年
方:中国画的陕北和油画、水粉画的陕北又不一样?
武:陕北这四幅画手法、风格都不一样,有重彩、有淡彩。这组画是我根据我对陕北的综合印象创作的。《山丹丹开花》尝试着用岩彩来表现陕北,没有墨线勾勒,全是黄土的皴擦,就有点像石鲁倡导的“长安画派”,但他是用墨,我没用墨,我用岩彩皴擦,那个黑点点也不是用墨,是岩彩里的黑沙子,《陕北秋色》则不同了,它更多的是传统设色的勾勒、皴擦、点染。因为我见到的陕北已是大面积的植树造林,不同于以往了,此浅绛山水的品位,正适合表现此情此景。
陕北秋色
72cmX50cm
2022年
《陕北夕照》之一之二,则又是一番景象,宽银幕的构图、厚重的色彩、藏龙卧虎的造型蕴含了无穷的力量。这正是我驱车前往,亲身感受了陕北高原和咆哮黄河的意象,泼彩、泼墨更能表达胸中之意。
陕北夕照之一
64cmX21cm
2021年
陕北夕照之二
64cmX23cm
2021年
方:这一次展览的中国画不仅有山水,还有花鸟。
武:我也是力求用重彩来冲击传统中国画。疫情期间,我不能出远门写生,就在家尝试画花鸟。我开车到蜀峰公园,拍一点荷花、鸢尾花照片,跑到小岭南旁边,拍一点牡丹、拍一点柿子树、山茶花,回到家尝试画一些花卉。但这也是抽象的,荷叶荷花看似有形,实际上没有具体的形了。
小荷尖尖
39cmX30cm
2021年
鸢尾花
直径:31cm
2023年
红海棠
直径:42cm
2021年
画室论画 艺海拾贝
方:在你的引导下,昨天仔细浏览了展出的作品,聆听了你的解说和分析,回去以后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在中与西之间,你是不是采取了一种平衡、调和和博采的态度?
武:你是说我怎么来处理这种关系?
方:因为你的大学本科和研究生教育,是在西方美术语境里完成的,但你的骨子里,民族的文化、民族的审美、民族的记忆,时时刻刻存在并且流露出来。
武:这是一个近百年来的命题。尤其自共和国成立以来,西画民族化和中国画现代化的讨论、争论,不绝于耳。国家在这个问题上,站得位置还是很高的。只不过在改革开放以后,这种呼声更急迫了。以吴冠中、以中央美院等大型美院的理论与实践为挑头,一直在探索。正因为如此,我这个吃“洋饭”成长的“洋画家”,才学焦墨,才学中国画,才把书法认真写一写,试图把两者的优点都摸一摸,几十年来,一以贯之。
方:有了一些经验,也有一些教训?
武:这次展览,我为什么版画、油画、水粉画摆一层,中国画单独摆一层?就是这个意思。熟知国人的审美特征,掌握西画的一些语言和技巧,必须二者都行,才能谈得上二者结合,比如说色彩,除了罩染之外更应该探索一些有覆盖力的颜色,否则出不来效果。这才有了展览会展出的《山丹丹开花》《峡江风云》《春梦》《冰雪黄山》,这是我尝试的几个类型。所以中国艺术研究院专家看了以后深表赞同。
春梦
51.5cmX35cm
2001年
方:你讲的这一段,更强调颜料、颜色在中国画创新方面的作用。但是,从中国画或者水墨中汲取营养,用到你的西画比如版画、水粉、油画创作中,这应该是一个互动的过程?
武:你实际上讲的是西画的民族化问题,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力求推进油画和水粉画“有光无影”这个特点。但目前客观地说,没有中国画走得远,我是借油画、水粉画的色彩语言这个他山之石,来攻中国画的玉。以后我尽管会去写生,去画油画、水粉,但会更加侧重中国意味。
柿柿如意
44cmX67cm
2021年
方:有很多杰出的画家,有所谓中年变法、衰年变法,在你的下一阶段,也会有大的变化?
武:我可能是衰年变法。我这个年龄按照全世界的标准,已经是老年人了。
方:这个话题在以前的很多次次采访中,你好像从来没有谈到过?
武:因为你比较深入地谈到这个问题,其他人是出于爱护,还是出于其他考虑,没有触及到这么深的层面。
方:在你下一步的艺术生涯、创作过程中,你会有意识地强调中国画的创新?
武:是的。你说创新也可以,只是在中国画的探索上,给自己再提出一些新的命题。我不同阶段有不同的目标,正如展览《前言》里所说,是小结,是回望,也是探路。
秋语
46cmX39cm
2006年
方:除了“中与西”之外,我还想到另一个话题——“专与博”。在你的艺术实践中,中国画包括水墨、重彩、书法,以及西画几个画种广有涉猎,虽然在你的意识里“有画无种”,可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毕竟存在“专与博”的选择,这是一个大的命题。
武:当然。从我的现状来看,国、油、版都搞,但我最终还是要专注于中国画,这与我以往的探路是吻合的。
方:那原先的博又怎么理解呢?
武:我的本科、研究生都是版画专业,其实版画专业内涵的造型、色彩、构图很多都与油画,水粉,中国画相同,只是工具的特性不同而已。中国当代油画展入选的《冰凌花》、全国第九届版画展、三十年一次的全国水彩·粉画展览,就表明我潜心研究了它们的长处。只为中国画的重彩作积累。你看到的大别山、陕北组画,我已经在做这方面的探索了。
方:也就是说,之前的博是为了后来的专?之前是在做准备、作探索?
武:挖水塘不是目的,挖水井才是目的。挖塘是为挖井作铺垫,没有这个面,点就深入不下去。博是为了专,这一点我很明确。有了基本功,花鸟、人物、山水都无所谓。画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你用的方法,怎么画才是最重要的。
方:具备了西画的基本功,这些都不在话下?
武:没有那么简单。我尤其欣赏卢沉,中央美院的中国画教授。他对中国画的理解,对我有很重要的启示。卢沉有一个很精辟的概括——中国画就是把物象拍扁了画、压扁了画。什么意思?既不是二维也不是三维,后来我们把它翻译出来,在小圈子里边讲,叫二维半。
方:关于国画空间还有一个理论,叫“游观”?
武:“游观”是中国古典山水独特的感悟方式,虽然是古人提出来的,但刘继潮把它独特的意味进行了挖掘与诠释,这是他的功劳。他对绘画理论的敏感性我还是很赞同的。《卢沉论水墨画》正是刘继潮整理出来的。
方:功莫大焉?
武:书名就叫《卢沉论水墨画》,1990年出版的。后来美国的丁绍光到安徽来,我们一起吃饭。他说,武总你们那个小册子可能给我搞一本?这本书还是很多年前出版的,还是菲林印刷时代,不是数字印刷。后来我从仓库的老样书里找到了两本,用航空专递给他寄到美国。
方:很多大艺术家比如徐悲鸿、刘海粟等等,从西方美术入手、成功、成名,然后晚年又转到中国画上,这是不是一种殊途同归的路径?
武:上个世纪许多老艺术家是这样的。
方:具体到你自己的路,将如何去下走?
武:在这一点上,林风眠、吴冠中这些二十世纪代表性先驱,所推崇的中国画现代化,油画民族化,一直是我的楷模。林风眠留法回国,就在竭力推进中国画的现代化。只不过当时我们国家正处在民族危亡时刻,提这个东西有点不合时宜。
方:所谓“救亡压倒启蒙”?这是“五四”以来的一个宏大命题。
武:小的要服从大的,民族存亡是第一要义。所以现实主义的写实风格顺应了时代的需要。当时中国的国情就是这样,就像鲁迅推崇黑白木刻一样。我觉得,不能脱离历史来评判事情,脱离历史背景谈问题是不客观的。“救亡压倒启蒙”,是当时的一个普遍命题。
方:到目前为止,中国画的现代化问题,仍是一个时代的命题。
武:所以1985年江苏画刊登出李小山的一篇文章《当代中国画之我见》,轰动了画界。他说,中国画到这个程度已经穷途末路了,已经死亡了,该送到棺材里去了,不能再这样搞下去了。他这样说虽然是有远见的,但有一点矫枉过正,后来人们作了一些调整,强调中国画应该既是民族的,又是现代的。
方:他也是爱之深、恨之切?
武:后来又出现一种说法,吴冠中又打出了一面旗帜——笔墨等于零。事实上吴冠中在文章里讲得很清楚——离开造型的笔墨,等于零。一些报刊为了博眼球,断章取义,说吴冠中全盘否定中国画。“离开造型的笔墨等于零”,吴冠中的话说得很到位,你的笔墨如果不能给人以形的导向,我不说具象,我不说抽象,如果没有形的导向和意象,这个笔墨有什么意义呢?真的没有,那就是杂耍,那就是杂技团里的玩意,不是艺术,没有情感。吴冠中是继林风眠之后又一座高峰,他是吹响这个号角的人。好在老天假以天年,他活过了这个年岁,逢到了改革开放,他最后终于还是被认可了。
方:林风眠、吴冠中这些大师,对你的中国画探路有很大、很深的影响?
武:我既崇拜潘天寿,我也喜欢李可染,我也很喜欢吴冠中。潘天寿的思想跟林风眠不同,他是拉开距离,中国画就是中国画,西画就是西画,不要搞得不中不西。他是这个理念,也确实把中国画的现代化向前推进了。他的大花鸟画得多好啊!从这种意义上说,他更具有传统土壤的生命力,我非常喜欢。我的画集里有一张《春消息》,就是把潘天寿的平面构成和岩彩的灰调子合到一起所做的尝试。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技法服从于观念。火鸡腿也尅,青蛙肉也干,实际上就是把西方的东西和东方的东西结合起来。
春消息
65cm46cm
2004年
方:你担任过美术出版社总编辑、社长,使得你的眼界开阔,心胸宽广,这种所谓“不学之学”,对你的艺术造诣不容忽视?
武:可以这么概括一下,安徽美术出版社二十八年,也是我读博的二十八年,我是这样要求我自己的,博览群画,博读群文,而且终审稿我要写。选题论证到最后,要给这本书写出一二三四五来,它好在哪?为什么要出版?古典文学 “四大名著”动漫是最好的证明,当时很多人搞不懂,以为我在忽悠他们。但出版七年之后、也是我退休之后,获了国际版权金奖,和莫言、和《舌尖上的中国》并驾齐驱的奖项,验证了我当年的眼力。我可不是在读博吗?
方:世界的也好,中国的也好,当下的也好,古往今来的也好,都成为你的眼底风云?
武:都是我读博的对象,我要研究,它们好在哪,不好在哪?
方:无论什么画种,绘画的民族性、民族情感、民族审美范式,让中国人接受起来没有障碍,这是你一贯强调的?
武:不管怎么改革,说千道万还是画子,不是装置艺术、不是行为艺术,虽然现在有人说架上绘画死亡了,西方已经不把它当回事了,但我觉得架上绘画有它独特的生命力,这是埋葬不了的,起码在中国是埋葬不了的。东方文化积淀下来,形成了博大精深的审美体系,国人喜欢它,我相信世界在未来也会喜欢它。
方:立体主义、野兽派、表现主义、结构主义,就美术同仁来讲,这些西方的东西在中国有市场吗?
武:不能片面地说毕加索的立体主义、马蒂斯的野兽派,我们国家没有人喜欢,有喜欢的。就像照相机普及以后,写实绘画被称为要死亡一样,事实上同样有喜欢的人群。只是数字化的发展确实给架上绘画提出一个新的命题——画家的价值和意义何在?我们必须面对。尤其是AI出来以后,大家都懵了,你想到的、没想到的数字化都能够弄出来,但最终还是要靠人来创造,艺术家视觉感受下的创造是不朽的命题,也是架上绘画的生命力所在。
方:这个是道,那个是术?
武:是的,指挥手段的思想和情感,取代不了。就像比利时的艺术家汉斯·范德克霍夫所说“绘画是心灵的尺度”“画的是心灵的风景”。
方:看到的都是寻常风景,但你的眼睛有一个框子,只看取你想看的那一块,而你画的是人格化的、心灵化的景象?
武:不是照样写实,而是心灵风景。借助自然表达心灵感受,经过我的消化,经过我的情感过滤,现实中有这个影子,经过锤炼和净化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就像你的摄影机,把你的情感、你的思想,经过你的镜头蒙太奇,重新组合,那就大不一样了。要在平常的景里,看见不平常的美。
方:也就是物与我、情和景、主观和客观、主体与客体,相互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武:自然只是一个媒介,只是一个影子,借助它来表达内心的感受。技法服务于心灵,面对一处动人风景,我或许不会去考虑选择什么水粉、油画、国画、水墨,我只想最大限度强化自己的感受,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也许某一天我画出来的东西,有人会问这是国画吗?这是油画吗?这是水粉吗?也许都不是,但是,它是我的,是中国人的。
方:当年拍刘海粟十上黄山的纪录片《从师到友画黄山》,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两点印象,一是红松,整个画幅满满的都是红色松树,再就是老先生的泼彩,一碗一碗的颜料往纸上泼。
武: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国人笔下的黄山。事实上,泼彩张大千早就泼了。而且刘海粟有一个很可贵的东西,他强调中国画用笔的线,这一条他牢牢抓住了,然后再把泼彩融进去。他的松树就是狂草,就是篆书、隶书,就是这个东西,五千年文明中锤炼出来的中国画,留给世界文化遗产最可贵的东西,就是线!毛笔的线,这是非常可贵的,是它的精华。
方:你再怎么尝试,再怎么探路,这一点不会丢弃?
武:就看你怎么用,怎么组合。写实的组合?写意的组合?图案的组合?这个线,我认为是中国人智慧的结晶,这在世界美术史上是独一无二的。西方通过面来塑造世界,中国人通过线来表现世界,大不一样。
方:通过这两天的深入交流,我发现你是一个特别爱惜自己羽毛的人。你拿出来的每一幅作品,都要对自己负责任。
武:这是我的秉性所决定的,我有点追求完美主义,做什么事情都想把它做好。我十六岁进工厂就在金工车间开车床、磨床,加工的产品精确到头发丝的三分之一,用千分尺衡量。我是这个工序的最后一道关,是开磨床的,磨柴油机气缸套的内径,只有三丝的精确度,在这个岗位上干了数年。这使得我干任何事情都精益求精。
方:很早就养成了习惯?
武:上了大学,画素描形要准,形不准就不要往下画了,结构往哪儿画呢?体积感、空间感、色彩感,什么都不要谈了,如果没有形都是扯淡。
武冬梅·素描头像
1978年
我对素描的要求同样一丝不苟,形准的训练就根源而言,来源于我精工车间的经历,要很准。有人说,三笔两笔画得很像,就因为它准。不在于多,主要特征、主要神态抓住了它就准。
陶总·素描头像
1979年
这种完美主义的习惯,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到了出版社也是这样,国家出版总署关于出版物的检验标准,一万字含标点符号在内,不能超过三个错误,超过了,就报废。这种严谨,也让我马虎不得。
方:一是秉性使然,一是职业操守,一直贯穿到今天。所以拿出来的作品,首先要过自己这一关?谈话至此,我在想怎样给这次访谈画上一个句号?由此想到了秦牧先生早年的一本散文集,叫《艺海拾贝》。
武:哦,《艺海拾贝》我喜欢!
方:如果把绘画、造型艺术比作浩瀚的海洋,你、你的小结、你的回望、你的探路,就好比是在沙滩上捡拾贝壳?
武:这个比喻好。童心未泯,失去童心就不好玩了。我一直对最新、最美的东西充满了好奇。我为什么喜欢写生?就是去找灵感、找刺激。但画画最终不靠新奇、不靠猎奇,是靠刺激你的灵感。网络时代没有新奇,你想到的、没想到的网上全都有,但是,你在网上的感觉和到实地的感觉,天壤之别。我研究生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是说借鉴和体验差别大了去了。这种体验的新鲜感、真切感受,也是刺激我童心未泯的有效途径。1987年,我在研究生毕业论文里写道,怎样能够推进或者滋养我的创作?我的灵感从哪来?就是从体验的真实来。真善美最关键的是真,没有真都是扯淡,都是伪饰,都是假牙!所谓童心未泯,不就是保持一个真吗?保持对世界的纯真感觉、纯真表达……
(责任编辑:王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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