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在望

文/许嘉（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美术史学者）

中国山水绘画，一直以来是中国美术史界被谈论最多的画种。中国山水画的变迁史，是中国画家笔墨技法的精进与开拓，是中国绘画观看视角的隐变与流转，更是中国文人审美趣味的更迭与映照。中国地域的广袤，让画家笔下的山水凸显出南北迥然不同的特点与情调，而画家身份及性格的不同，也令中国山水仅以线条与墨色就彰显出超越简单流派划分的个人特质。山水养人，画家的性格因山水而变，造化弄人，笔下的山水也因画家相异。

杭州的山水，是湖与山的完美契合。“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一令所有文人心向往之的湖山观，由“望境”达成。不论是在百年印社瞭望白堤，还是在湖中舟上环望青山，亦或是立于南高峰巅远望钱塘，杭州的湖山，由望而美。

2024年末，三位杭州的青年山水画家怀揣着他们心中的湖山，来到北京。他们在生活中是好友，在专业上是同道，平时常常聚在一起围炉煮茶，互相切磋，交流探讨，因此三人联展似乎顺理成章。他们受到江南氤氲之气二十余年的润养，代表了今天江浙青年山水画家的一些气息与追望。展厅中，我们很容易分清三种不同的画风，又不免感受到并沉浸于一个更为统一和谐的湖山望境的世界。

2013年，在西湖边的恒庐，一群30岁左右的年轻艺术学子们，怀揣着共同对中国传统绘画的热爱，对脚下这方湖山的深情，以及对开拓当代中国画新面貌的自信，悄悄成立了一个小团体，因为成员均为1980年代生人，就叫做“八零公社”。黄佳茂和陈明坤均是公社创立时的社员，我是于公社第一次活动时在明坤兄的位于杭州龙井山脚的画室里与他们相识，当时并没有想到会与他们建立起如此深厚的友谊。佳茂兄总是穿得随性和宽松，在中式休闲与西式潮流间游刃有余，经常脚蹬极为亮眼的潮牌运动鞋，看似随意混搭实则考究细微，处处不经意地彰显出精致的完美主义，又散发出湖南汉子的潇洒与不羁；明坤兄则总是身着干净笔挺的白衬衫外加休闲西装，黑鞋黑裤，对人对事均一丝不苟，慷慨周全，善于照顾，克己自律，彰显着中原男子的大度与谦逊。因此，佳茂兄的画则更多表达出一种拓望，拓达山水，思怀激望；明坤兄的画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审望，审度湖山，谦怀敬望。我与柳军的相识则更早一些，他虽然总是一袭黑衣，不讲究穿着，但却处处透露出对生活与自然的细致观察与深深热爱，加之他对中国园林的独特理解与研究，令他的画更多流露出一种空间的趣味，品茗山水，辨怀展望。

这三位青年才俊均来自中国美术学院，笔墨传承，功力深厚，但他们绝非固守传统，而是均从自身视角出发，试图突破“旧传统”，拓展“新山水”，从多变中寻找时代背景下的“湖山望境”。佳茂兄的近作一方面强调树石与林泉的形式感，一方面注重画作的材质及装裱，遒劲的笔法、丰富的层次与繁密多变的姿态表达为一种不断的自我叩问和突破，却最终从画面中传达出某种自足；明坤兄的新作颇有一番烟云供养之气，无论山峦、塔楼、树滩、残荷，均浸润在氤氲水雾之中，平远中见空灵，笔墨中见气象，令观者不禁想于画中寻觅人迹，共享惬意之态；

柳军的山水则带着一种中国园林中稠密的“眼前有景”的空间观，从造物造化中的趣味出发，他的画中始终有人、有鹤，有生动之韵、生活之气，兼顽皮之态，古意盎然，又不乏清奇之韵，散发出一种闲适自得的文人情调。

“环滁皆山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情怀自古以来被人们所津津乐道，我们可以通过醉翁的酣酌环望，想象那通往“山水之乐”的广阔天地。回到绘画，“湖山在望”的另一层含义，或许即在于“湖”之完形与“湖山”关系而引发的“望”之多样性、层次性与复杂性。因此，展览中展现的三位画家寻求的不同“观”与“望”的途径，显得尤其切题。

西湖的湖，是望境之湖；杭州的山，是望境之山。在这片湖山脚下，有着中国最具望境的美术学院，亦有着百年历史的文人印社，还有着千年余韵的藏书楼阁。湖山在望，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永恒主题，是中国文人心目中的生命依托，是中国哲学思想中的象征境界。在江南的文脉中谈“湖山”二字，似乎又多了一层家园的意味，同时也包含着第四维空间的寻访，一种时间上的回溯和展望。对于沉迷遍览湖山并卧游山水的中国文人来说，“望”所代表的是一种无畏追问的精神，也成为不断内省并勇于开拓的自我观复的态度。

白驹过隙，恍然间离“八零公社”的首次展览已去一轮回，青春逝去，湖山依旧，当年刚毕业的年轻艺术家已然成为今天院校体系内的中坚力量。以这三位江南青年艺术家为代表，我们或许能看到这一代中国画践行者中一批人的努力，即如何以观复之心，不断叩问传统，突破自我，怀本而拓新，复省并前行。

最后，衷心希望，那些潜藏于画作背后的不懈坚持与反思追问，能为身处于今天时代背景下，即人工智能与数字媒体冲击中的山水绘画，注入一些新的血液与激荡。

许嘉  2024年11月30日 于杭州钱塘江畔

湖山在望——青年水墨观摩展

展览时间

2024.12.10-12.30

展览地点 

嘉德艺术中心三层

参展艺术家（按年龄排序）

黄佳茂  Huang Jiamao

陈明坤 Chen Mingkun

袁柳军  Yuan Liuj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