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谷Shibuya STREAM大厦

“Stream of Banksy effect: Street Art Revolution ”(班克西的影响：街头艺术革命)展览现场

"班克西的影响：街头艺术革命"展的部分装置作品

作为一个初来乍到者，对环境的观察是最为重要也最为敏感的。楼下涩谷喧闹繁华的商业气息和海量的人流，与大厦一隅诡异难辨的涂鸦展，已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全日本最知名的公立艺术高校校长的现场创作表演，仅有数十人现场观摩，又让人心生思虑。现代化的都市景观中是否只能有绚丽魅惑的霓虹灯?那些满眼陆离的光影和琳琅的橱窗背后，是否应该有徘徊的踌躇和挣扎的表达?在看似难以阻挡的巨大商业和市场欲望的漩涡中，是否在其底部隐藏着叛逆者和逆写者挠抓的痕迹?从过往的先锋艺术史看，艺术的存在价值总是在它的逆流而上和中流砥柱性质上显现出来。众人往左，艺术往右，这一定是最好的平衡。从众，从来不是艺术的首选。在人从众的浪潮中，艺术一定是潜行的滞后者——抑或反之，它是众人中的先行者，但绝不是从众者。可贵的是，Shibuya STREAM大厦懂得这一点，展览空间的拥有者更原意让商业和资本的逆写者在商业和大众的黄金文化锦缎上翻滚和挠刮。人们常说，没有规矩，难成方圆。其实，不破规矩，更无方圆。不破，则不立。能容，则大。市场和商业，大众和普及，从来都是要以小众和独特的先行和前卫为前提的。涩谷的高大和繁华中，能有另类的书写者，这是一种良性的平衡。

坂本龙一之外新的发现

东京都现代美术馆(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Tokyo )最近的热度，来自假借两年前去世的著名音乐艺术家坂本龙一。 从2024年12月21日始，冠名“看见声音，听到时间——坂本龙一”(Seeing sound,hearing time：Ryuichi Sakamoto)的艺术展，每天吸引着大量他的爱好者和听闻者前来打卡、朝圣。 2月14日，是情人节，又是个周五，中午开始，排队购票的人流络绎不绝，场面极其壮观。我想，到3月30日展览结束时，如果每天5000人的观众规模，成年人每人2400日元的门票，这个展览要让美术馆收益盆满钵满了。我本人当然是坂本龙一教授的粉丝，但我更是美术馆的研究者。

我是奔着同期举办的“竹林七妍”(Seven Beauties in the Bamboo Forest)展览而来的。 因为与热度和认知度已然很高的坂本龙一相比，我认为作为学者更应该把有限的精力投放到鲜为人知的新的领域。集中展示日本女性艺术家的这个展览，对于了解现代美术发展中日本女艺术家的创作面貌，是个难得的机会。展览的名称借用了日本画家河野通势(Mono Michisei)1923年创作的《竹林之七妍》标题。后者取意于中国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行为风范。 既是女性，又冠以“竹林”之名，显然有发掘、探微隐匿者之意。事实上，七位女性艺术家中，作古者六人(均出生于1920年代，)，仅一人在世(出生于1957年)。

从展出作品的题材、体裁、媒介和材料看，这些艺术家在青年时期也即四五十年代就全面接受了开放式艺术教育和训练，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体现出日本女性艺术家在创作上的自由度和对艺术本体问题的思考水平。透过这些本土优秀女艺术家的作品，我们能够找到产生像大野洋子、草间弥生这样活跃于世界各地的日本女性艺术家的深层背景要素，那就是存在着一个长期开放包容的文化环境。

与坂本龙一展览的火爆相比，同一个屋檐下的这个“竹林七妍”展虽然参观者寥寥，但我倒是由衷地理解并且敬佩美术馆在流行与小众、商业与学术、大众与精英、既成与未竟之间的平衡意识和能力。正如这个展览的前言所述，七位女性艺术家的作品是美术馆近期收藏所得之后的研究推出。试想，没有像坂本龙一展览这样的收益，显然就无法支付探索、发现、研究和收藏像这些已故艺术家的艺术作品和艺术思想的各种费用。一个高水平的美术馆，一定是一个能够平衡收支的机构，这背后最主要的就是把握好艺术价值与商业逻辑之间的关系。

所以，专业的人为大众开疆拓土，而大众终究会为先行者买单。坂本龙一是这样走过来的，七位女性艺术家也会这样走过。

远古要解密，当下更要解密

森美术馆(Mori Art Museum)是日本商业地产商出资建造的私人美术馆，但更是一个享誉国际的当代艺术展览机构。 到访这座著名的美术馆，我同样感兴趣的是它的资金运营机制。毫无疑问，即便是地产商自己出资办的美术馆，也不可能无休止地一味支出美术馆的各项费用。在中国近二三十年里，曾经出现过多少民间或者企业办的美术馆，因为没有良性的资金循环再生机制而倒闭和关停。而森美术馆能够成为比肩日本国立美术馆的重要展览机构，最为关键的是它在商业性和艺术性之间找到了互补的秘钥。

当我2月23日(周日)来到森美术馆观看朋友们鼎力推荐的新展“Machine Love:Video Game,AI and Contemporary Art”(机械之爱——影像游戏、人工智能与当代艺术)时，我被森美术馆所在的森塔大厦入口处涌动的人群所震撼，心想，这么多人来看数字影像艺术展，东京的观众也太懂新潮了吧。 但很快我发现，当拥挤的电梯到了52层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场古埃及展览(“Unraveling the Mysteries of Ancient Egypt”)入口处的长龙——人们绝大多数是来看远古文明展的。 该展展品是由与美术馆一层之隔的森艺术中心画廊(Mori Arts Center Gallery)借展自美国布鲁克林美术馆。

穿过好奇并且求解于古埃及盛名之下神秘性的熙攘人群，53层美术馆里的观众立刻少了很多，当然观展体验也好了很多。美术馆为十几名“机械之爱”参展艺术家和小组提供的展览空间设计是专业的，空间布局也充裕阔绰。 最大的亮点是入口处三面墙的数字影像和AI技术的一些关键词的英日双语名词解释，比如motion capture、3DCG、game art/art game、metaverse、nonfungible token(NFT)、large language model(LLM)等等，目的是便于观众更好地欣赏该展。汇集并且宣示有关数字艺术的关键词汇，由此可见森美术馆对这个前沿但小众展览的侧重和期待。 虽然数字艺术和影像艺术可以说是与时代共生的艺术表达媒介，具有强烈的当下性和既视感，但也正因如此这般，它在更多的普通人眼中，似乎离艺术更远，离技术更近，甚至于远不如楼下一层的古埃及展更能引发人们探究久远未知的好奇心。

难能可贵的是，森美术馆和森艺术中心画廊，作为地产企业文化发展的两个板块，在探索性和前沿性与普及性和大众化之间，各自独立策划又相互借力推升，非营利与营利、学术与市场，并行不悖，形成了良性生态循环。是的，谁能否认今日之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支撑下的当代艺术，在不久的将来，会像古埃及展那样引来门庭若市的井喷热浪呢。

一切皆有可能。今日之先行和独行，将在未来被众人跟随。独行也罢，从众也好，对于组织者、推动者和管理者来说，两者不可偏废。

可以做出一种判断，尽管身处浓厚的商业文化和市场逻辑之中，日本今日艺术的生态，不偏不倚，有弹性。

作者简介

高岭，1964年出生，自1980年代后期开始活跃于中国当代艺术领域的著名艺术批评家、理论家、策展人，中央美术学院美术理论博士，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硕士、哲学学士，天津美术学院教授。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