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日的傍晚，从微信上见到著名的油画家石冲因心梗离世的消息，十分震惊，一时间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年前在武汉合美术馆“傅中望文献展”开幕的间隙，我与他还约好抽空去北京他的画室喝茶，聊一聊拟在“百年湖美”系列中写他的文章。

说起石冲，湖美圈的老哥们都晓得，他的昵称叫“黑子”，原因是小时候肤色较深。但“黑”在湖北话中与“嚇”发音相似，亦有相同的语义。如“黑（嚇）老子”，常常形容某人在行为或事业上独树一帜、赫赫有名。对此昵称他自己非常得意，总是用于签名。

那么，看官们肯定会好奇的问道：石冲的行为方式或个性特征是与众不同吗？此话蛮长，还得要从他生长的背景扯起。

1963年，石冲出生于湖北黄石市一个煤矿工人的家庭，原名叫华维重。扯到矿工，大家都知道矿山的劳动强度大，工作环境差，职业风险高，他们勤劳低调、默默奉献，用汗水、生命书写着对于家庭和社会的责任担当，是特别值得尊重的一群人。

与矿区的孩子们一样，幼时的石冲除了喜欢胡涂乱画、就是热爱冒险，无论是废弃的矿井口、还是锈蚀的铁道上…，奇奇怪怪的角落都是他尽情玩耍、流连忘返的游戏场地。但他行动敏捷、善于思考，对于新鲜事物充满着好奇心，理所当然地成了一个“孩子王”。

但矿区的孩子与其它地方的孩子有所不同，在目睹着父辈们艰辛劳作的同时，还见过各种事故或矿难的发生。例如瓦斯泄漏、粉尘爆作或操作不当引起的人员伤亡，都会在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伤痛的阴影，也让他们过早地成熟起来。

1969年，石冲刚满7岁，进入黄石西塞山上窑的矿务局子弟学校（小学、初中和高中都有，后改名为煤炭一中，现为黄石十中）读书。上世纪70年代是煤炭行业最为繁荣的时期，煤炭一中的教学条件、师资力量，在黄石市首屈一指。上初中时，美术老师蔡二和举办了一个课余美术组，老师的绘画作品一下子激发了石冲潜在的艺术天赋。

彼时，他是美术组的组长，一起学画的有魏光庆、华继明（与他有亲戚关系）、马六明等小伙伴们，后来还有朱乒、许健、涂元生…等等。一次，几个小伙伴躲在教室里，边画画、边抽烟，突然间蔡老师推门进来，石冲措手不及，就将灼热的烟头硬生生地吞进了肚内。这件小事上，反映了他打小就是一个狠人、具有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1981年，尚扬的油画《黄河船夫》问世，给石冲的震动很大。自此一门心思要跟尚扬学油画，决定报考湖北美院（时称湖北艺术学院）。1982年被湖北美院师范专业所录取，但他毅然放弃了就读。1983年报考时，黄石市招生办因他曾被录取而不准参加高考，他只好改名石冲（母亲姓石）后再度报名，终于考入了湖北美院的油画专业。

我是1978年被景德镇陶瓷学院（现为陶大）录取的。尽管自幼喜爱绘画，但那会儿，莫说是本科、即使是专科，无论什么专业，我都会欣然前往，早把所谓的初心丢到爪哇国去了。与石冲相比，高下立判。可见，他一直具有坚定的艺术信念和远大的事业目标，且绝不会受任何眼前利益的干扰。

石冲进了大学以后，如鱼得水、勤奋好学，求知欲和探索欲远远超乎常人。美院图书馆第一次进口了一台日本东芝复印机，引起他强烈的好奇心。反复琢磨，并将自己的脸和手放在机器上，图像打印岀来之后，开心的眉飞色舞、乐不可支。

1987年，石冲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分配到湖北省歌舞团担任美术设计工作。

1989年，他调入湖北美院油画系任教。那会儿，陶艺车间紧挨油画系的教学楼，我去工作室路上常常碰到石冲，他几乎每天都在画室里搞创作。有时，他会跑到陶艺车间来寻找破铜烂铁，如烧变形的匣钵、废弃的石膏模具…等等。

1991年，石冲的油画作品《被晒干的鱼》获“第一届中国油画年展”银奖；1993年，作品《行走的人》获“第二届中国油画年展”金奖，等等。

1994年，他的作品“红墙纪事”在唐小禾（全国美展评委之一）的建议下，改名为《综合景观》顺利入选了“第八届全国美展”。初评时获金奖提名，总评时却产生了不同的意见。唐小禾据理力争，得到了靳尚谊、邵大箴等人的支持，但仍然争执不下。结果只好取消了金、银、铜奖，全部都改成优秀奖。

2001年，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拟聘石冲，唐小禾（时为湖北美院的院长）多方挽留，但未能成功。俗称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毕竟北京很多方面的条件要远胜于武汉，唐小禾只得同意了。

看官们都晓得，挖掘煤矿是一个不断探索的过程，好的煤炭往往藏在岩层的深处。矿工要克服地层的压力、岩石的阻碍等困难，才能深入到优质煤层所在的位置。但井下环境恶劣，存在瓦斯、粉尘、地下水等诸多危险因素。矿工在高温、高湿、狭窄的空间里工作，这对他们的忍耐力和意志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艺术创作也是如出一辙。

石冲以一种“挖掘者”的姿态和方式进行工作，深入研究人性真相和本质，反复探讨艺术观念及内涵。他从最初的灵感出发，不断增强主题的深度，通过对色彩、笔触、构图等元素的尝试和分析，努力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例如在人物形象上，试图通过表情、姿态、道具等细节，展现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付出了持续的努力和极大的心血。

石冲的作品，在无意识或潜意识之中，反映出童年时期生活和环境的烙印。其晦暗的背景、扭曲的性感、锈蚀的物品、窒息的状态…等等，无不充满了矿山因素的神秘气息。不仅是所谓“新写实主义”或“观念绘画”的符号，而是以荒诞疏离的述事方式、冷峻细致的视觉语言，展现了底层社会的孤独、挣扎和无奈，直击心灵、引人深思。

在油画创作中，作品的价值也不仅仅局限于表面的观赏，还可能蕴含着更深层次的文化价值、历史价值和社会价值。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研究的深入，这些潜在价值被石冲不断挖掘出来，就像矿工采矿一样。

到北京后，石冲历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教授、绘画系副主任、美术分部副主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及中国美术创作院特聘研究员等职。

​明人于谦诗云：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

尽管石冲骤然离去，但他己经用手中的画笔，提出了关于人生、现实和未来的追问，一定会激励后人在当代油画艺术的研究中，不断地进行探索、思考与创新。

“掘矿者”石冲，给“百年湖美”的历史开掘了一座宝贵的人文金矿。

后记：《百年湖美》（系列）并非是对湖北美院历史的研究与考证，而是尝试从另一个角度分享湖美历史上有趣的人物与故事。但作者囿于一孔之见，如有不妥之处，还请不吝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