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专栏 | 张辉:在中西文明框架间对话的明式家具代表作
2025-08-04 10:29:42 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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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期 黄花梨禅椅(正面) 长75cm 宽75cm 高85cm
此椅的确是黄花梨椅子中的奇花。
它仅是横平竖直的几条木棍,却令人讶异,让人迷茫。
是重器,但承受不了肥胖。
没有风姿龙章,却是明式中的女皇。
仔细分析,此器有四大秉性,成就了其江湖地位。一大、二简、三古、四洋。
其古其洋,成就了它成为中西文明框架间对话的明式家具代表作。
一大:
可与其他椅类比较一下,如一般南官帽椅,左右长大多不足65厘米,进深宽
不足50厘米,超过长65厘米,宽50厘米者,尊为大号。
而此椅长75厘米,宽75厘米,雄视群侪。在审美上,先占优势,任何东西在体量上超越了一般,就让人称奇,常常与大气、博大、磅礴、高大等词汇和意象相连。
大,还体现了尊贵和重要的社会意识。
收藏界向来惟大是珍,他们对于“大”的敏感,为学界人士所不解。殊不知这种敏感反映了某种硬梆梆的现实,蕴含了对古代制作用料和作工的理解。
二简:
椅体硕大,但用材极为简练,增一个牙子,多一条枨子,都难以呈现现在的线条视觉。显而易见,此椅逊于常规玫瑰椅那样的坚固,只可定为清瘦长者的打禅坐具。背板和扶手都缺少常规的支撑构件,且用材严重偏细,匠师对黄花梨木质性能的过度自信,造就了简单之王。
三古
王世襄先生认为,此椅代表着宋代三面平齐的大椅向明式玫瑰椅的演变,
宋椅特征:(1)形体宽硕。这也解读了“大”的谜思;(2)用料单薄,扶手与椅盘垂直;(3)靠背、扶手三面齐平;(4)靠背、扶手内空敞不加饰件。以上诸点,本椅均有体现。
众人忙作一团,还在寻找此椅前卫和先锋之态,唯有王先生老辣独到之眼力,已穿透到历史的另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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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宋佚名《十八学士图·观画》展现了桌(案)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打开宋代绘画图卷,宋代或称宋式椅子,一目了然,太多的宽宽大大、太多的横平竖直几根木棍。宋人张训礼《围炉博古图》、南宋佚名《商山四皓会昌九老图》、《西园雅集》、(传)宋人《十八学士图·观画》,下及明万历仇英《竹园品古图》,其上均可见此式座椅。
越来越多的宋辽家具研究成果,让我们可以形成一个观点:宋辽、明、清三朝家具纵向自成一脉、千年传承。从而还原明式家具来有所原,去有所由的面貌。
宋式家具是明式家具之祖,它简洁质朴,普遍式样比早期明式家具的“简约”还简约。宋式家具代表着中国框架式家具的确立期,而明式家具则代表着框架式家具的发展期。
人类最早四面方正器物,是工艺初级状态下的制作,任何人在这种工艺落后的时空中,都只能如此。
我们以包豪斯主义看,讴歌称赞着四面平,但在古代,它代表着最简单的造型和最容易的制作。
正方形、圆形等简单的几何形状,是人类最早有能力的制作又能引发审美快感的几何形体。在以后,人类创造的各种变化多端的构图,包括不规则构图中,仍往往要借助正方形、圆形等简单图形达到构图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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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马远《西园雅集图》中的玫瑰椅 (见邵晓峰《中国宋代家具》)
南宋佚名《商山四皓会昌九老图》中的玫瑰椅 (见邵晓峰《中国宋代家具》)
正方形的结构性造物,往往比圆形更容易制作。
就在今天,不论是艺术家、科学家、工人、农民,也不管是一个专业家具设计师,一个富可敌国的富豪,只要非为专业人员,拿出一堆木料,让其在短期内制作出一个桌子、凳子、床榻,他只会做出一个四面方正器物,如方木箱一般。这与艺术鉴赏力、审美取向都没有联系,只与制作能力息息相关。
如此我们就可以理解越古老越多见的四面方正的器物。在汉代考古资料,也可见四面平式家具,如河北望都二号汉墓出土平台床(石床)、辽宁辽阳棒合子汉墓壁画上的独坐榻。唐代古画和壁画中,四面方正式更不胜枚举。
宋代家具,处于框架结构和造型的初期,家具中出现四面方正结构和造型是百分之百的必然。工艺的初步,决定了造型的原始。宋代家具中,桌、几、椅、凳、榻中,无类不有四面方正一款。
当然,四面方正型制也是发展的器物,会不断完美进化。
明承宋制,在黄花梨家具制造运动大潮中,形制的异变风起云涌,明式家具超越了宋式家具,就是它更多地突破方正平直,突破了“静态均衡”,追求并创造了许多有运动感的曲线,使人感到更高级、更丰富的“动态均衡”。
尽管明式家具中仍多少存有一些稳定性强、静态均衡的方方正正形态作品。但是,在最直观的形式上,它也不同于人们常常用来对比的现代主义作品。
当历史再前一步,最初始的造型就淘洗掉一批,至清早期,我们已难觅经典的四面方正式的芳踪,如果有,也是变革后的新面孔。
此椅近宋多于近明。所以未曾见过第二例,但第一眼也似曾相识。可以嗅到明式的气息,又觉相隔遥远。
这是宋代家具向明式家具演变长途上难得的一块路标,它再现了一种消亡。在它身上,可以寄托多少思古之幽情。
贵重材料,对最简洁的漆柴木家具式样选择性的尊袭,这是早期明式家具的简洁的根本原因。
四洋
所谓洋,非椅子本身洋,而是洋人对它太多的一往情深。
西方现代主义早期设计中,有两把椅子是绕不过去的山头:1925年,布劳耶所制“瓦西里椅”,1928年,柯布西耶设计的“巴斯库兰椅”。
前者以钢管弯曲成形,后者以焊接而为,都是几根钢管支撑的正方体。它们俱是划时代的伟大作品,是现代主义的传世经典。几十年来,世界各地不知多少厂家生产过不计其数的仿制品,成百上千的后辈设计师效仿改进,流韵遗香,至今未绝。模仿包豪斯大师之作不是耻辱,而是光荣,因为这在西方,就像是在模仿耶稣一样,他们都是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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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劳耶“瓦西里椅”
这件来自中国皖南古徽卅白墙黑瓦中的大椅,同样几根条状构件,同样的正方体,据说为遥远的明代产物,三四百年前的尤物。它是那么合乎包豪斯第一任校长格罗皮乌斯那个著名论断:一辆车(按:器物)美与不美的标准并不取决于它的装饰配件,而是取决于整个有机组织是否和谐,取决于它的功能上的情况。而且它也符合包豪斯第三任校长米斯·凡德·罗提出响亮的名言:“少就是多。”这是整个设计界奉若圭皋的金规玉律。
格罗皮沃斯、米斯·凡德·罗,他们都是二十世纪设计文化的旗帜性人物。试想在现代主义氤氲中,成长起来的包豪斯主义的信徒们,在遥远东方似乎找到了一个文化通道和精神源头,见到这类椅子的那一时刻,会是怎样的震撼和狂热。这是国人难以理解,难以想象的。
所以,此器在我们大陆古家具行的沙场悍将手上,也并未视为良马宝剑,三瓜两枣转手他人了。时空使然,不足怪矣。时为1989年。“不久后就被北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馆长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订下。极度简约空灵的禅椅十分符合二十世纪极简派艺术理念,被西方有心人士发现后顿时成为家具界明星,艺术传媒宠儿,在无数书籍刊物中出现。其后在1996年纽约佳士得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收藏专拍中上拍,经过激烈竞投后被新加坡耿姓家族成功竞得。”(见伍嘉恩《明式家具二十年经眼录》,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禅椅再次归属香港嘉木堂,现今为居住在意大利的霍艾博士所有。
尽管现代主义和明式家具似是而非、貌合神离的两码事,但仅这“似是”与“貌合”和精神上的一点点相近,已使现代主义者惺惺相惜得不得了啦。本椅在登陆彼岸的那一天,注定是迎来星途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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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梨禅椅(侧面)
宋式大椅和现代包豪斯的椅类有一个共同特征,构件横平竖直,分别为各自的“初始状态”。宋代为高座家具的早期,桌椅构造的相当部分一如建筑梁柱,方方正正,是最经济省力的设计。而存世明式家具中,类此纯粹方方正正的椅子已寥若晨星。多数家具更倾向使用委婉婀娜曲线,如圈椅、四出头椅、南官帽椅之椅圈、搭脑、扶手等,从而成就了风姿绰约、多姿多彩的明式椅类。
现代主义设计,否定一切传统积累,摒弃所有的变化对比,某角度看,就是回归最简最初,零点肇新。其设计自然而然的选择最简单的框架结构,在设计中过分强调抽象的几何图形,“立方体就是上帝”。
一厢是源自宋代的自然而生的简单,另一厢是工业时代对巴洛克、洛可可风格
以来畸型华美的强劲反弹。两者在此不期而遇了。
在此,顺便插入一句,当人们热情地将明式与现代纠缠一起时,我们残酷地发现,明式家具从此开始,已经向极底限设计告别,一步步走出简约,向着繁复快步而行。
此椅揽中抱西,吐古吞今,头角峥嵘不凡。但是,放下这些各个侧面的解读,探究一下,其屹立圣坛的核心又是什么呢?
答案是其结构的比例和尺度。
椅盘正方,似乎“随心所欲”不合常规,但有“不逾矩”的匠心独运,椅盘宽大,使扶手加长,盘上空间益加开阔,审美旨向益趋极致,一切又无悖谬之处。盘上盘下,左右进深,均合乎常规的使用尺度,又合乎人们视觉审美尺度。
文艺复兴时期著名建筑学家阿尔伯蒂说:我认为美就是各个部分的和谐,不论什么主题,每个部分都应该按这样的比例和关系协调,以致既不能再增加什么也不能减少或更动什么,除非有意破坏它。(阿尔伯蒂《论建筑》)在这件大禅椅上,从某个角度看,就具备了这样的“各个部分的和谐”。
战国时辞赋家宋玉形容美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道理相近。人类有共同的尺度感,不分古今,不分中外,不分人物和器物。
(本文原刊于《古典工艺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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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无此用户[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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