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珠宝艺术的语境中,“语言”从不只是语词系统,它也可以是触觉、温度、结构、时间的集合。在定居伦敦的艺术家邱颖颖的创作中,首饰不再作为单纯的身体装饰物或社会身份的延伸,而是被转化为一种身体主导的表达机制——一种以“触觉语言系统”为核心的非语义性沟通方式。她的创作无意于诠释,而意在制造一种感知方式;不拘于表达确定性,但忠实于一种模糊而亲密的接触逻辑。

《秘语》(The Secret Language,以下均译为此)可谓邱颖颖对这一触觉语系最生动的演绎。艺术家借助材料表面的点状结构、排列节奏与亲肤质感,建构出一套“不可言说,唯有触及”的沟通装置。每一件作品如同一封没有文字的信,只能通过靠近、触碰、佩戴来“读懂”。在这里,首饰不再提供明晰的象征,而成为一种开放性的身体界面,在接触中生成、在关系中流动。

《秘语》是一组关于触觉的作品,也是一种沉静式的沟通。在这组由羊毛、银、硅胶与纱等材料构成的首饰中,我们找不到显著的叙事线索,看不到清晰的象征,也几乎没有视觉中心。它们并非要鲜明地表现自己的存在,而是期望使用者与其建立沟通。它们依傍手腕、俯于肩头、嵌入锁骨,贴近肌肤,以一种仿佛正在等待被理解的姿态静静存在。这种不宣扬、不夺目的沉静式陪伴传达了《秘语》以触感为交流方式的身体意志。

从结构出发:身体的第二层皮肤

邱颖颖本科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服装设计专业,后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获得首饰与金属设计硕士学位。她对结构的敏感受益于学习服装设计时培养的对身体构造的洞察,也源于她长期以“皮肤”作为创作隐喻的探索。她曾在多组作品中表达“首饰是身体的延展,而非附属”的信念。在《秘语》中,她延续这一理念,并外化了触觉,给视觉表达增添了一个新维度。

从佩戴方式来看,这组作品打破了传统首饰中项链、手镯、胸针等的分类划分,而是以一种游离、漂浮、贴附的方式停留于身体不同的皮肤表面。材质柔软,结构散点式分布,但并非无序——每一组点状突起、线形结构的走向都暗含节奏感和触觉路径,引导佩戴者在佩戴过程中建立对自己身体的重新感知。

在观看中,我们是观察者;在佩戴时,我们则成为作品的一部分。佩戴者需要用手去抚摸这些柔软而带颗粒感的表面结构,在触摸中唤起内在情绪。这种体验是非视觉性的,也无法通过语言迅速描述——就像情绪本身一样模糊、复杂,但真切存在。首饰佩戴由此成为了一种“感知练习”,在重复抚触中打开阻滞的感官回路。

触觉的语言系统:可感知但不可解码

这一系列作品中最核心的特征是对触觉的结构性运用。艺术家受盲文构成方式的启发,在作品表面构建出一套“不可被解读却可被感知”的新结构语言。她并没有直接植入可识别的文字或符号,而是打造了一系列介于盲文、神经感应结构与皮肤刺激系统之间的“触觉编码”。

这种编码不可翻译,不具备线性语言的逻辑,却蕴含一种情绪可读性。当我们触碰这些细腻起伏的表面时,无需试图理解含义,只需接受邀请,去感觉它的存在。它不是一封期待被朗读的信,而是一首一读再读中等待被共情的诗。

这种注重双向沟通,而非执念于单向表达的特性,与艺术家长期以来的创作路径一脉相承。在此前的作品《Land ofTheLustrous》中,邱颖颖通过多层结构将珍珠、石膏与木耳干包裹叠加,模拟身体在时间中剥落、显现、蜕变的过程,探索材料如何模仿情绪的剖面。而在《The Part of Me I Can Never Touch》中,她以翅膀为隐喻,将白色雕塑状结构悬挂于美术馆空间中,身体在空间与雕塑间流转互动,似是描摹着情绪中那些“无法靠近”的心理界限。通过这些实践,她尝试将首饰的穿戴演绎为一种边界的建立与试探。

这些作品也共同构成了邱颖颖在《秘语》中的思考基础:如果语言不能,或不足以传达我们的真实感受,那么空间是否可以?触觉是否可以?她的创作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

观看与佩戴的关系:靠近的伦理

与许多当代珠宝作品强调观看性或展览性不同,《秘语》的表达始终低声细语、内敛亲昵。作品没有明确的视觉中心,亦没有远观时的震撼力,但在靠近时却有极强的感染力。观者仿佛被邀请向内凑近、轻轻触摸,这种被动却坚定的吸引力,是这一系列首饰作品真正的“力量感”之所在。

作品不期说服观众,而是等候一种默契的沟通,不依靠解释,而依赖靠近。从观者到佩戴者的身份转换间,一种非语言的“感应性空间”悄然而生。这空间的感性只有靠近时才可能理解,不碰触便无法了解。作品拒绝过度表达,也拒绝被过度消费。这是它温柔中的锐利,也是静默中的宣言。

展望与语境:非语言时代的感知

2025年10月,《秘语》将在荷兰设计周(Dutch Design Week)中正式展出。在这一强调跨界感知、结构实验与社会干预的艺术平台上,邱颖颖的作品将提供一种非技术主义的“身体修辞”。在科技加速建构感官替代系统的同时,她选择放慢速度,重新把注意力交还给身体,交还给我们最原始的触觉层面。

她通过自己的创作提出了一个重要议题:当人类对语言系统的信任正在崩塌,我们是否有勇气回到最基本的交流方式——即靠近彼此、触摸彼此、感知彼此?

在当代艺术珠宝《秘语》中,我们看到了“表达”以外的可能性,看到了“听不懂”也能“感受得到”的默契,也看到了艺术如何让我们再次相信:靠近,是一种真正的理解方式。这种基于触觉的语言系统回应了当代首饰创作中一个重要的概念转向:从物的审美走向认知工具(cognitive tool),这一观点在当代首饰理论中已有讨论(Malev, 2017)。在她的构造中,首饰是皮肤的延伸,是情绪的显影,是文化语境中的非主流语法结构。而更具当代意义的是——这种语言无法被迅速解码。它抗拒翻译、逃避归类、拒绝被概括,但却在身体的深层感知中留下记忆。这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自我体读和由观到触的延滞,让她的作品在语义堆砌与真实性受到疑惑的时代中,闪现出沟通与理解之默契的新可能性。（作者:黎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