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年

刚才看了石云先生的自书题画诗，觉得诗和书法都很有味道，题画诗表现了物外情和烟霞气，书法则苍雅自然而不张扬作态。

前些时间薛国喜先生来电话，约我出席这个活动，座谈石云先生的题画诗。现在的画家中，能写题画诗不太多，鉴赏批评画的学者，能写题画诗就更少了。在这个情况下，出版并且讨论石云的题画诗，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是搞中国美术史的，在教学研究中，常常涉及诗画关系，也大量接触古人的题画诗。我感到如果从大的方面着眼，研究题画诗有两个角度。一诗书画结合的传统绘画文化的特点，二是特殊题材的诗歌创作。

在历史上，题画诗按作者分有两类:一类是画家自题，像郑板桥题《竹石》，自题“咬定青山不放松……，”这种题画诗，题在画上，与画构成一个三绝结合的整体，题诗是对绘画立意的画龙点睛。还有一类是他人题。可以是同时代的人，也可以是后代的收藏鉴赏家或者文人墨客。

宋徽宗的《听琴图》，上面就有蔡京的的题诗:“吟徵(zhi)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称赞琴声传达了天地大美，是对徽宗艺术的称颂。传为展子虔《游春图》上就有金张珪、元冯子振、赵巖题诗。这种他人的题诗，内容是品赏绘画，阐发意境，抒写感想，是研究画史的重要资料。

石云先生的题画诗，在请柬上叫品画诗，属于他人题画，不是题在画上的，是独立存在的。古代题画诗的遗存，有两种形式。一是题在画上，与画一起流传至今。在画上的最早的题诗作品是宋徽宗名下的《芙蓉锦鸡图》上面题“秋劲拒霜盛……”。曲折称颂他统治下的太平盛世。二是画已不存，诗保存在诗人的集子中，流传至今，像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歌》：“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石云的题画诗，并不是随机题同代画家作品，而是有计划地题历代名家名作。基本上可以看作以古画为题材的诗歌创作，但又比较系统，涉及各朝各代，有点像宋荦的《论画绝句》，不过宋荦的论画绝句，不是咏画，旨在叙史论画。其中一首曰谈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说“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新传笔法精。进得一图身便死，空教肠断太师京”。从中看出，宋荦的论画绝句，不是赏析作品，而是评述史事。

石云的题画诗，不是评议为主，而是品赏为主。从唐王维开始，经五代巨然，北宋李成、范宽、郭熙、李公麟、米芾，南宋马远、夏圭，江参、法常，元四家、明吴派沈周、文征明、唐寅、文伯仁、陈白阳，浙派王谔，晚明董其昌、徐渭、陈老莲，清四僧、四王、吴历、恽南田、龚贤，扬中八怪中华喦、板桥，一直到近代南张北溥、吴昌硕、齐白石等，他都写了诗。他品题的画，不都是文人画，但文人画居多。不都是山水画，但山水画为主。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古意盎然，格调超逸。

在题画诗这种创作里，历代画是品题的对象，必须有了解，有感受，甚至放到历史环境中去看待，像陈寅恪说的那样给以“历史理解之同情”，但同时又是借古开今，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每一首题画诗，都承载着双重表达，一个是表达所描写的绘画，一个是借表达前人绘画来表达自己的感知。石云的题画诗，在双重表达中，有不同的侧重。

他的有些题画诗，重在表达所品赏的绘画及其作者，成功地显现出历史上不同画家的艺术个性和创造，像写倪云林的，写的八大山人的，都是如此。而他大多数的题画诗，都融入了自己的感受和向往，大体是品赏意境，阐发情趣，借以来表达回望传统回归自然的追求，表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超凡脱俗的境界。这也是千古以来山水画的主题。宋代郭熙论山水画说:“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明代王履也认为画山水是为解决“泉石之心，城市之迹”的矛盾，寄寓“精神之求”，但石云的题画诗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是有时代性的，已经不仅仅是改造自然一面，而是人与自然在精神上和谐相处的关系。还有，这些五绝和七绝，有的用平水韵，有的用中华新韵。中华新韵是出现在新时期的。

下面具体地谈谈石云题画诗的特点，一个是诗中有画，语言简当，但形象鲜明，绘声绘色，有虚有实，像画一样，不愧为“有声画”。虽然传达了画外意，但是很有画面感，直观可感，视觉形象性很强。比如邀请函上印的《题王翚水阁幽人图》诗：“阁幽溪水浅，大石与花亲。独坐云山里，红尘不到心。”诗中，幽静的水阁，清浅的溪水，大石与小花，缥缈的云山，独坐的幽人，景观历历在目，清幽脱俗的意境，呼之欲出。《读陈老莲倚杖闲吟图》诗:“仙翁倚杖款徐来，即见桃花笑脸开。先折一枝头上别，一颠一拐过春台。”通过生动的慢动作，把倚杖闲吟的老翁，描写得活灵活现。

宋代晁补之和苏东坡的题画诗说:“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意思是，诗与画都要传达画外的东西，画要给人画外的视觉感受，但画内的视觉特点要紧紧抓注。诗要写出画外的意趣，但依然要描绘画里的情态。石云的这首题画诗，不仅生动地描绘了画中老翁的情态，而且发挥了想象，补充了物外形，原画中没有桃树，也没有其他背景，只有老翁头上戴花，扶杖而行。石云的题画诗不仅使使静态的人物动起来了，而且丰富了“画外形”——桃花林，传达了“画外意”——不是一般的扶杖闲吟，而是走进大好春光，欣赏春景的一片生机，感而吟诗。

石云题画诗的第二个特点，就是再现了画的意境，有景有情，景中有情，情溢画外，余音袅袅，表达了“物外情”，传达了“画外意”，揭示了画家所描绘的物质世界背后的审美情感和精神寄托。他的《读江参林峦积翠图》，原画收藏在美国纳尔逊博物馆，描绘江南夏日林木苍翠，垂柳木桥，溪头荡舟的景色。石云的诗抓住了景物与游人的审美关系，点破了寻幽访胜的立意；更吟诵了在大自然中逍遥的乐趣：“何处寻幽消永日，林峦积翠小溪头，烟云渲染丘山动，兰渚朦胧几叶舟”。

《题吴镇芦花寒雁图》，原作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是个挂轴，画秋日芦苇塘，空中有雁飞去，水中有渔翁划船。了解美术史的人都知道，吴镇除去画墨竹，就是画渔父。这幅芦花寒雁图，是他的渔父图之一，而渔父图不是画以渔为生的渔夫，而是画文人隐于江湖，以船为家，飘泊江湖，天人合一，随遇而安，享受逍遥自在。石云的题诗，“芦草微风舟一叶，两三寒雁映波霞。阿翁不惧天涯远，何处花汀不是家。”前两句写景，再现画面，后两句贴切地表达了物外情，画外意。

他的《读倪云林》，不是品赏倪瓒的某一张画，是发表对倪云林画的整体感受。前两句“何处幽山寻寂寞，云林寒石一空亭。”是写倪画空寂的意境，后两句“骊黄最易迷人眼，解物还须物外情。”是就如何看画发的议论，说看画要避开繁杂的表面现象，理解更本质的东西，特别是“物外情”。这又说明他的题画诗对表达“物外情”的自觉。

石云题画诗的第三个特点是，发挥大胆想象，强化审美感受，再造与画不完全相同的意境。诗中对景的描叙不太忠实，与画有出入，但更有趣味。比如题文征明《林榭煎茶图》卷，原画藏天津博物馆，画的是湖水、远山、云气，树丛中有竹篱茅屋，屋外童子煎茶，屋中文人临窗而坐，等候友人到来。门外过桥的小路上，有文人扶杖而来。其画的意境在表现文人生活的悠闲，但石云的诗进行了再创造，极有味道：“幽山林榭煮茶香，霞霭溪烟入画堂。深恐流云留不住，掩扉独坐屋中央。”画中有人煮茶不错，也有江南的水汽，但没有流云入户，主人也没有去关门。可是石云的诗，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发挥大胆想象，表现了与原画意境的不同，体现了与烟霞为侣的雅人高致。所以我说他的题画诗，不仅重视物外情，而且有烟霞气。

发挥想象，生发画外意的另一个例子是《读唐寅苇渚醉渔图》。唐寅的这幅画，收藏在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画月影朦胧，江雾迷离，坡岸芦苇，水中蓬船，撑舟之篙插于水，蓑衣挂其上。画中没有画大醉的渔夫，唐寅自己的题诗有“三更月上当篙顶，老渔烂醉唤不醒”的句子。说画的是渔夫生活，是渔夫大醉进入梦乡。石云的题诗，做出了独特的解读，把唐寅此画与唐寅本身联系在一起，写道“五十年来未举竿，几时清梦到槐安。好风明月常相伴，摇动乌船远涨滩。”唐寅活了54岁(1470-1524)，说五十年来未举竿，意思是一生都在劳碌，没有时间享受钓鱼之乐，也没有好梦，可能在他的想象中看来，画中未出现的大醉渔夫，应该是唐寅的化身，正享受着梦游槐安国的虚幻的快乐。石云说，我们不要去惊醒他，让好风明月陪伴他的美梦吧，一直到乌篷船抵达对岸水滩。读起来，趣味盎然，画外有画。

石云发挥想象的题画诗，迁想妙得，有些干脆借题发挥，进行创造，构筑比画更感人的意境。比如《读王蒙溪山萧寺图》(此图收藏不详，自题:“至正廿又三年春二月,黄鹤山人王蒙。”有张大千边题“黄鹤山樵溪山萧寺图真迹。甲申仲春,大千张爰于沙河村居”。)，画中有高山长林、山路溪桥，水阁临流，文人扶杖过桥，童子抱琴随后，画中没有暮鸦，没有枯树，也没人弹琴。但是石云的诗，既写画，又写看画引起的梦想，诗曰：“荒天古道暮鸦飞，枯木寒流触梦扉。手理五弦云霭起，琴声高处一峰巍。”诗中说，在梦想中，荒寒寂寥的环境里，暮鸦飞起的古道边，有人弹起古琴，琴声使云霭飘起，琴声弹到高处又似乎使青山冲破云霭，露出巍巍的山峰。

石云题画诗还有一个普遍特点，就是在古画的品赏和解读中营造摆脱城市烦扰和内心污染的精神家园。《范宽溪山行旅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画中伫立着纪念碑式的大山，飞流瀑布，雄伟壮丽，近中景是巨石、林木、溪水，还有驮运行旅，有行脚僧人。画家是表现实际生活中人与自然的依存。石云《读范宽溪山行旅图》诗称：“天飞大石林溪上，汨汨(gugu)清音叠鸟音。际遇浮岚应歇脚，野云可洗世人心。”他着眼于画面的下半段：大石、溪水、杂树，驮运行旅，画中没有画鸟，也没有雾气，但石云的诗表现了对山水清音与鸟音合奏的感动，夸大了飘动的山林雾气，呼唤路遇到岚气的人停下脚来，身心融入大自然，在野云中洗去尘世的污染。我想，他的呼唤显然不是针对古人，而是有其现实的感悟。前面已经说过，不少古代的山水画，都表现厌倦于城市生活的尘嚣缰锁，以绘画表现回归自然的闲适自在与宁静的憧憬，石云的题山水画诗继承了这一传统，通过题画，曲折地赋予了新意，是在进行传统的现代转化。

最后我谈谈我的一点困惑和一点意见，有的诗，写的很好，可是读不太懂。比如《读吴镇芦滩钓艇图》，诗曰:“纵棹明湖访汉家，滩头芦草未开花。大痴石谷旋时忘，共醉虞山一盏茶。”第一句是否坐船去寻访作为历史遗迹的汉家宫阙，第二句是否说时间是在芦苇没开花之前的秋季，第三句是否说看到吴镇这样的佳作可以很快地把同样是常熟人的元代的黄公望和清代的王翚都忘掉了，第四局是否说大家一起去虞山边喝茶边陶醉于自然美景？我的问题是，汉家典故是否与常熟有关？明湖是虞山的湖吗？为什么会忘掉与此画无关黄公望与王石谷？又为什么要一起去黄公望和王石谷的家乡虞山喝茶?

再就是，品赏画的诗，是否应该在写景上避免与画不符。美术史界前辈杭州的王伯敏，不但做学问，而且画山水，写诗，出版过《柏闽诗选》。他写过一本书《唐画诗中看》，主要是从李白、杜甫的题画诗，看唐代的绘画，比如肖像画的“图真”，山水画的“咫尺应需论万里”。我联想到今天写的题画诗，如果涉及具体作品，后人研究肯定会看，因此题画诗尽管可以发挥想象，但对画本身的描述，还不能过于主观，导致疏忽。也就从这一点给石云提点吹毛求疵的意见。

比如，传为王维的《雪溪图》，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一幅表现乡村雪景的小品。石云用中华新韵的八寒韵，写了读画诗，曰:“远树平坡浮素白，石桥半露寂空间。清溪且载渔舟过，好雪幽幽落眼前。”这首诗，写出了白雪皑皑，江村寒树，野水渔舟，寂静空旷，正在下雪的乡村景色，具体而生动。但是和原画比较，却出现了问题。(原画近景画的是山坡脚下，路边木桥、村店，路上行人，另一人赶着四头猪，似乎正要过桥。中景是溪水。有一条蓬船，两个人撑篙摆渡。远景是对岸起伏的山坡，和几间村舍掩影于茫茫雪色之中。)通过比较可以发现，有几个细节题画诗与画不符，一不是石桥而是木桥，二不是渔舟，而是载人的摆渡。

再如《读董其昌翠岫丹枫图》；“菜圃寒林山一角，飞禽碧水暮云边。堂前屋后皆风景，懒写名山与大川。”诗写的很好，描绘了一幅可居的田园景色。说住在这里的画家，会陶醉于堂前屋后的风景，不必去名山大川游览了。郭熙在《林泉高致集》里讲，山水有可行、可望、可游、可居者。可行可望，不如可游可居之为得。石云的这首诗，更强调了可游不如可居，体现了对田园之乐的憧憬。但原画藏吉林省博，是一副青绿山水。没有飞禽，没有菜圃。菜圃和飞禽都是石云的想象。

诗无达诂，对诗的解读，可以是多样的，我强调不要在细节上与所题所品的画不符，也许多少忽略了品赏作品的能动性。已故美学家、美术史论批评家王朝闻，是中国接受美学的代表，他提出欣赏是再创造。从欣赏是再创造的观点看，石云的题画诗、品画诗是看画的观感，不少是借用此画元素构筑新意境的新创造。就此而论，我的吹毛求疵，就太刻舟求剑了，太执象而求了。

谢谢!

2023.10.28

薛永年，1941年生，北京人。美术史家、美术批评家、书画鉴赏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国美协理论委员会名誉主任，中国书协会员，西泠印社社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首届中国美术奖理论评论奖。著作有《书画史论丛稿》《普唐宋元卷轴画史》《蓦然回首—薛永年美术论评》《中国现代美术理论批评文丛薛永年卷》《方壶楼序跋集》《画引》《鉴画研真》《名家鉴画探要》等。

​石云，本名任建国，别署易简、枣庐，1964年生，山西太原人。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硕士生导师，客座教授。先后师从董锦璋、梁归智、李元茂、金林观诸先生。著有《周鼎唐香清韵袅——古典文学赏会》《石云诗草》《石云诗书》《石云诗书合集》《江山行吟诗卷》《石云品画诗集》等。其诗文散见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草堂》《扬子江》《黄河》《诗潮》等刊。冯其庸评价曰“读石云先生诗，在晋唐之间。有古意而无今人俗笔，足为难得。夫诗者性灵之外宣也。身处俗世而出尘不染，举世几人能到?今予得此古音，实称大喜，真空谷之也。”有“月满耕山”“春风无限意，一夜到君旁”“一丸凉月照空山”等诗句名世。「新隐逸派文人艺术代表」，被誉为当代王维、荆浩。

2014年、2022年山西省作家协会分别两次为其举办诗歌研讨会。2023年中国人民美术出版社、中国书法院为其举办《石云品画诗》出版研讨会。

曾举办大型个展“月满耕山——石云诗书展”、“江山行吟——石云读画诗书展”、“与山水近——石云诗书展”“春风无限——石云诗书展”“石云诗笺展”“诗染云烟——石云诗书作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