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向明

蒲国昌先生是艺术界的老前辈，早期以版画闻名于世，后期则致力于水墨艺术的当代性探索。在进入水墨创作的初期，他以反叛传统文人画规范为明确起点，将水墨与地域文化、现实图像及民间符号相结合，形成了一种粗犷雄强、个性张扬的风格。此后，他逐渐超越地域文化与民族符号的框架，走向了完全自由、纯粹的自我境界。如《蚊子》《网呓》《梦者》《人——人》《说话》《机器时代》等等系列作品所示，其艺术表达较之以往更具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与精神深度。

蚊子系列之二十九  68cm X 68cm  2013

在我看来，在喧嚣繁复的中国当代水墨圈层中，蒲国昌先生的艺术宛若一道孤绝而深邃的风景。当众多艺术家仍津津乐道于“传统”与“创新”的二元对立，甚至以些许笔墨变异便欣然自诩为“大师”或“突破”时，蒲国昌先生的艺术实践展现为一种更为根本、也更为彻底的“出逃”。他并非在传统程式内部进行修补或改良，而是毅然跃出那个延续千年的美学框架；同时，他也并未扎进西方艺术流派的怀抱以寻求依附。其意义在于，创造性地构建了一个自洽的形式逻辑与独特的文化根系，我们权且称之为“蒲氏水墨体系”。

蒲先生的水墨形式，乍看之下，确乎给人以“荒谬”乃至“疯狂”之感。那些肆意纵横的笔触，那些仿佛挣脱了物象枷锁的形态，不断挑战着我们习以为常的视觉经验。然而，这种“荒谬”与“疯狂”并非无序的涂抹，恰恰相反，那是艺术家精心构筑的“另一种理性”的彰显。蒲老说：“还'线'以体验性、个体性、偶发性、精神性、生命性。”这就是他的理性。首先体现为结构的理性。他的画面无论看似多么狂放不羁，其以线为主导的内在骨架，以“偶发的”姿态，构建了点、线、面，黑、白、灰与空、虚、实的个性化布局，以及浓淡干湿，动静相宜的平衡关系。这是一种在抽象领域中构建秩序的理性，如同宇宙生成之初的混沌中蕴含着严谨的物理法则，他建立了一个艺术家独立自信的“逆潮流站位”（蒲国昌语）法则。蒲先生在这种理性探求中显示出“无象而形”的笔墨意境。在本质上这就是他的方法论。

车里面的蚊子  248cmX124cmX4    2021

更深一层，是生存经验的理性。蒲先生的笔墨，并非书斋中把玩的闲情逸致，而是个体生命在特定时代洪流中挣扎、思考与呐喊的痕迹。他的画作充满了原始的张力、野性的冲动，甚至是一种痛感。这种经验是真实而具体的，源自艺术家对自身存在的深刻体察，而非对某种古典意境的空洞模拟。在他的作品中，我们会发现现实生活中不同情形的各种形态，有时更像一个哲学家一样鞭挞市井百态与愚昧、丑陋。同时，他也关注AI时代与人的关系。他把自己放进一个孤岛，执着地挥洒自己的智慧。正像他的作品题记：“一个人的灵魂只要足够深刻，就会发现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就是孤独，智者的孤独。”

可以说，“孤独”成就了他作品的“荒谬感”；作品的“荒谬感”导致蒲先生精神深处的“孤独”。作品的“荒谬感”，正是这种被挤压、被变形的生存体验以视觉形式的呈现。蒲先生至今已在脚下这块土地上度过了九十个春秋。九十年的人生体验，远非寻常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所能概括，其中更包含着坚韧不屈的生命意志与永不停歇的创造欲求，共同构成了凝重朴厚的人生轨迹。因此，他“不喜欢表面的欢歌曼舞”（蒲国昌语）。

网络时代  248cmX124cmX4   2021

第三个层面，是思想的理性。理性是解决思想认识问题的工具。蒲先生的艺术，建立在对东西方文化资源的清醒认知与批判性吸收之上。他明了传统的伟大与沉重，也洞察西方现代艺术的得失。因此，他选择了一条“不依附”于任何现成艺术史熟路（套路）的创作路径。他的创作，是一种带有哲学意味的思辨过程，是对“何为水墨”“何为绘画本质”的持续追问。这种思想的独立性，正是其艺术大厦最坚实的基石。

蒲先生说：“当代艺术应该是没有仿本的艺术，创造，创造，不断地滚动。”他还表示：“如果我的艺术有那个艺术家的影子，我就感觉羞耻。”这与当下那些东拼西凑甚至直接剽窃的行为形成鲜明对比。在蒲先生身上，可以嗅到一位真正创造性艺术家所具备的当代态度与骨气！何为大师？大师就在于能确立自家法度，从心所欲。石涛、八大皆如此。蒲国昌先生正是最具这种特征的大家。

​网呓系列之二(题记：我只想作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再逼我，我就装死给你看。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拼爹才是王道，有钱就是任性。饭醉团伙。高大上。)124cm×124cm  2016

而这一切，最终凝聚在他那极具辨识度的笔墨语言之中。虽然他在技艺层面明显是“离经叛道”的表现，却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那狂草般的笔迹线痕，虽已超越前人技术层面的挥洒，却依然显现出文化的根性来源——线条中仍能感受到东方书写性艺术的气韵与节奏。这是深植于血脉的文化记忆；另一方面，它更是个体生命诉求的觉醒。蒲老的笔墨语言正是这两种力量的交汇与升华——线条在此挣脱了书写定式的法度，成为纯粹情感与意志的喷射，是生命本真的自由挥洒。

蒲老之所以能够在艺术上有种种出人意料的表现，是有一个像毕加索一样不安分的灵魂，对艺术本身充满好奇，一辈子，那怕已是九十高龄，还有巨大热情探究艺术中那些神秘奇妙的未知领域。比如，最近他就提出“线条的时间维度”问题。中国书画线的发展上千年，已穷尽各种可能，他还能发现和思考，并且付诸实践，为中国画线的语言提供了一个新的意象空间。

佛法西来  69cm X 17 cm  2025

蒲国昌先生的艺术，在持续探究与创造中，成就并积累了多产而丰厚的艺术成果。他在艺术史脉络中所具有的开创性，正像毕加索之类的大师一样，颠覆了传统，开辟了全新航道。蒲国昌先生以他强悍的个体理性，撼动了中国水墨画的固有根基，证明了水墨这一古老媒介在当代思想表达中依然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与蓬勃的生命力。他不是一个传统的延续者，而是一个全新艺术语法的创造者。在他的水墨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现代灵魂在东方材质上的深刻独白，是挣脱藩篱后，那自由、浪漫而理性的生命狂欢。

面对蒲国昌先生的水墨，我们难以用任何现成的艺术概念来界定。著名艺术评论家刘骁纯、王林在2017年提出了与西方现代主义相对应的“新写意主义”，用以形容蒲先生或许较为恰当。陈孝信先生策划的第三届新写意主义名家邀请展也将蒲国昌先生列入其中，也是对蒲先生艺术的高度认定。但我感觉这一界定仍有些笼统。多年来，艺术界曾出现“新水墨”“新具象”“新抽象”“新表现”等诸多在原有概念前冠以“新”字的名词，意在区别于传统旧概念。但若依此推论，未来会不会出现“更新写意”“更新表现”呢？这种加“新”或加“更新”之举，我以为是权宜之计，很难构成艺术史叙事的理论支点。

网呓系列之四十（题记：人和机器人的竞争关系在于智慧和体验 )124cm X 248cm 2022

与其如此，不如回归艺术本体的核心——“意象”。20世纪初，英美现代诗歌中有一支很重要的流派为“意象主义”诗歌。而“意象”这个词，作为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的融合体，既是东方美学的精髓，也是蒲国昌艺术的精神锚点。他的笔墨，既非纯粹抽象，亦非简单具象，而是在“意”与“象”之间的自由穿行——那些看似荒诞的形态，实则是生命体验经过心灵熔铸后的意象结晶。这种创造，虽然蒲先生摒弃了中国传统文人画的形式语言，但却既承接了中国文人画“写意”的传统精神，又赋予其当代的思想内涵与视觉强度。这不是对任何流派的简单追随，而是基于个体生命理性与独立文化立场的精神建构。在这个意义上，蒲国昌先生的艺术，不仅是一场语言的解放，更是一次意象的重生——它让我们看到，水墨在当代依然能够如此有力地言说生命本身的欢愉、痛楚与尊严。

网呓系列之四十二  无象而形  124cm X 248cm  2022

因此，蒲国昌先生的"意象主义"，绝非感性的泛滥，而是其个体生命理性最终在视觉上的结晶与升华。

2025年11月1日星期六于土语南居

蒲国昌（1985年在半截子美展板刻组合体作品《召唤》前留影）

1937 年生于四川省成都市。1959 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贵州大教授，硕导，现居贵阳。从艺六十年一直在艺术中孤独求索，直面内心，呈现自己的精神世界，没有迎合，没有逃避现实，没有被各种非艺术因素（如钱、权、潮流、世俗眼光、同行眼光等）所绑架，用一辈子形成建立了独立的自我艺术系统：包括思维方式、艺术模式、语言、语法、题材、符号、气质、构图、技法、造型等等艺术的各个方面，这些表现在我的水墨、书法、版画、蜡染等各类作品中。

李向明（摄影 李勇）

艺术家，涉猎诗歌、散文、评论、建筑。

五十多年的艺术实践，从七八十年代的写实油画到九十年以来抽象艺术探索；从架上绘画到综合材料及空间装置形态的拓展；创立“土语”精神与“补丁美学”，将乡土旧织物融入抽象绘画，将建筑与生活废弃物当作创作资源，连接传统与当代。他活跃于国内外重要展览，积极推动艺术乡建，以文化实践修复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