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沁洋的创作中“暴力”从不以张扬的姿态出现。它以一种极度安静、克制、甚至温柔的方式渗出，像是一种被压抑至触觉临界点的刺痛。这种若即若离“潜在暴力性”并不是通过直接的视觉刺激来表现，而是以一种几乎不被察觉的方式嵌入视觉经验，使观者在柔和的形式感与细腻的图像结构中，逐渐感知到深层且无法忽视的不安。正是这种被遮蔽却持续流动的能量构成了她作品最独特的精神质地。

李沁洋擅长在“平静”与“破坏性力量”之间搭建一种内在的辩证结构。她将具有截然相反、甚至互相排斥的物质属性的图案、影像档案与现成物并置——花卉图案、家庭物件、日常装饰、温软的色彩与记忆性的影像共同构成一种误导式的柔软表面，却附着于厨房刀、铁丝网、碎玻璃、剃须刀片等具有潜在危险性的材料，进而被拼接、重构、折叠为新的视觉关系。这样的组合不是为了制造视觉冲突，而是让暴力成为一种被压低、被抑制却持续涌动的能量，在作品内部缓慢发酵：危险被重新命名，温柔成为一种抵抗形式。熟悉与陌生、柔软与锋利、安全与威胁、亲密与疏离——这种永不趋于和解的张力构成了一种矛盾性的结构，它不仅是形式上的冲突，更是内在情绪、个人记忆与社会经验之间的复杂纠结，不寻求解决，而是在保持未被化解的过程中生成意义。

《距离的二元性》，Duality of Distance，2024，激光切割金属板，铁丝，250 x 30 x 30 cm。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作品《距离的二元性》（Duality of Distance）正是这种矛盾结构的集中体现。作品曾于伦敦Warbling、Norito画廊、ASC画廊等空间展出，探讨温柔与暴力、亲密与疏离间脆弱且不断被越界的界线。李沁洋将原本具有防御与伤害功能的铁蒺藜刀片替换为童年窗帘上的花卉图案——象征家庭温暖、柔和与安全感。花卉从布料转译为金属，完成了从温柔到危险的语义滑移，使原本冷硬尖锐的防御结构被温柔的表象所覆盖，但其本质的锋利从未被取消。在这种悖论中，温柔成为伪装，危险则暗自潜伏。暴力在形式上被包裹，却以一种更加内敛、更加压抑的能量存在。于是，作品中的 “平静”分裂为两种：一种是暴力被压抑前的沉默与紧绷，另一种则是经过温柔抵抗与重新组织后的包容与接纳。

在上海库比森画廊展出的作品《暂时安全》（Safe for Now）中，这种隐藏的矛盾感被推向极致。李沁洋将印有花卉图案的剃须刀片嵌入一块透明肥皂之中，构建出一种危险与美、亲密与威胁并置的视觉结构。花卉图案所象征的温柔、家庭化和抚慰性的视觉记忆，与刀片所携带的冷硬、攻击性与潜在伤害形成强烈反差。而肥皂作为一种具有高度亲密性的日常清洁物，以一种熟悉、无害、几乎带有呵护意味的外观进一步掩盖了内部的危险。刀片虽被包裹，却始终可见；随着时间推移与使用磨损，肥皂逐渐消融，锋刃将不可避免地显露。这个从隐藏到暴露的缓慢过程暗示了亲密关系或日常生活中伤害被遮蔽、被习以为常、甚至被“美化”的机制。作品因此不仅质疑“安全”这一概念的脆弱性，也揭示了暴力如何在柔软与温暖的外壳下持续潜伏、被重复、被消耗，同时又在每一次接触中暗自威胁。

​《暂时安全》（Safe for Now），2024，剃须刀片上印刷，肥皂，肥皂盒，7 x 5 x 2 cm。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从压抑的平静通向接纳的平静，这正是李沁洋作品中最具力量的部分。她并非展示暴力，而是消化暴力——处理自身经验中的伤害、冲突、紧张与失衡。她的创作不断呈现两种不同的平静结构：第一种平静，是情绪与恐惧被压低、被迫维持的秩序；第二种，是通过吸收、理解与重构之后形成的平静，它不遮蔽，也不否定，而是以一种柔软的方式将伤害重新纳入生命结构。

因此，李沁洋的艺术实践本质上是一种心理与情感的修复过程。她通过柔化危险材料、重构暴力性的视觉形式，让破坏性力量被重新定义为一种温柔的能量。这使作品既极度个人，又具有普遍性：它触及我们如何面对自身的伤痕，如何在亲密关系中的温柔与危险之间行走，如何在内在暴力与渴望之间寻找生存的方式。她让隐藏于温柔之下的刺痛、被压抑的情绪、模糊的界线与未言说的伤害得以被看见。而更为重要的是——她使暴力最终以一种柔和的方式回归平静：不是逃避，而是转化；不是抹除，而是接纳。这种从潜在暴力走向温柔包容的过程，是她作品最深沉的力量，也是她给予自己、亦给予观者的一种温柔的自我拯救。

关于艺术家

李沁洋是一位中国当代跨媒介艺术家。2021 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2024 年获得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硕士学位，现工作与生活于上海和伦敦。她以混合媒介装置、版画与绘画为主要创作形式，关注记忆、身份与情感经验的交织，探讨距离与亲密之间的复杂张力。她的实践强调宁静与潜伏暴力的并存，并以温和而敏锐的方式回应记忆的非线性作用。她的近期展览包括：“待续的目光”，Gallery Where，中国北京（2025）； “她们的叙事：絮语”，赤湾一号艺术中心，中国深圳（2025）； “视线之外：母女”，春美术馆，中国上海（2025）； “幕后之后，物外之外”，库比森画廊，中国上海（2025）；“悖论诗”, Purist画廊, 英国伦敦（2025）；“夏娃原则”, Norito画廊, 英国伦敦（2025）；“最后它成为了焦点”，Warbling, 英国伦敦（2024）；“在转译中”, ASC画廊, 英国伦敦（2024）；“无中生有”, 南沃克公园画廊, 英国伦敦（2024）。

关于作者

陈泉池是一名研究者、写作者和策展人，现于香港中文大学就读文化研究博士学位。她的研究围绕档案和田野工作的方法论展开，关注沿海与岛屿殖民性的空间生产，以及艺术机构与非机构的运作、城市文化流动等生态。她曾在长征空间等机构负责媒体与展览工作，并Artisle艺术岛屿担任编辑。  （文/陈泉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