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裴刚

　　在中国当代艺术经历了九十年代的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主义等浪潮，又历经市场狂欢和全球化淬炼之后，它是否还能保持对现实的敏锐关照、共振?江衡、章燕紫、张炼三位艺术家的作品，以及策展人冀枞构建的“物质-身体-视觉”三重档案框架，或许可以看作是对这个问题的又一次集体的在场与实践。这样的实践不再以符号作为表象的外衣，而是转向了对 “观看”机制本身的冷静剖析，这本身就折射出当代艺术批评语境与生存语境的深刻变迁。技术让一切可视化，流量逻辑决定着何为“值得被看”，我们的眼球被资本与算法共谋的景观所填满。此时，“未被看见”不再简单指向被官方意识形态屏蔽的内容，更指向那些在数据洪流、消费奇观和娱乐至死的喧嚣中，被无声淹没的个体经验、物质真实与历史肌理。

　　近期，由三峡美术馆主办，宜昌市三峡文化艺术发展基金会资助，三峡大学艺术学院、宜昌市美术家协会协办的“@武汉2025 ING·三峡：未被看见的风景——江衡、章燕紫、张炼”展览在三峡美术馆隆重开幕。开幕前还举办了著名雕塑家、湖北美术馆艺术总监傅中望雕塑作品《楔子》的捐赠仪式。

　　在步入三峡美术馆的展厅前，我们或许都携带着一个关于“风景”的既定想象：那是一种外在于我们、等待被观看、被再现的自然或人文图景。然而，展览“未被看见的风景”及其策展人构建的“物质-身体-视觉”三重档案，从一开始便温和而坚定地否定了这一假设。与其说这是一个关于“风景是什么”的展览，不如说它是一场关于“我们何以看见，又何以看不见”的视觉机制考古。三位艺术家——江衡、章燕紫、张炼——的工作，并非在描绘三种不同的风景，而是在合力拆解“风景”这一视觉概念的构造过程本身，并邀请观众在此废墟之上，以身体重新经验一种断裂的、充满疑问的观看。

　　三位艺术家的艺术形式与承载它的物质材料之间形成相互定义、彼此激发的关系，是当代语境下对“媒材自觉”的深刻回应。本次展览不是一个静态图像的陈列室，而是一个引导身体行动、挑战视觉惰性的动态场域。

　　傅中望立于广场上的雕塑《楔子》，与展览形成有趣的互文。楔子，是介入、打开，也是古典文学中的剧情开端、引子，置于篇首。这个展览及其作品，正试图成为楔入我们固化视觉习惯中的一个楔子。它是否能真正撬开坚实的现实，带来新的感知空间，不仅取决于艺术家的力度，更取决于我们这些观看者，是否愿意接受这种诊断，并在此后，以被改变过的眼睛，去重新审视那些始终存在、却从未被真正“看见”的风景——无论是在社会中，还是在历史里，抑或在我们自己不断被技术化消费的身心深处。展览并没有提供答案，它提供的是几把钥匙，试图打开几间我们惯常视线之外的暗房。至于暗房里冲洗出来的是绝望、是警示，还是一丝微光，那需要每个走入其中的人，用自己的经验去显影。而这，或许正是当代艺术在当下所能企及的最重要的文化意义。

傅中望雕塑作品《楔子》

　　江衡

　　进入展厅首先看到江衡的作品《“你”是我的身体》，这些鲜艳的胶囊造型，或横躺着，或做成一半斜立在那里，像一群沉默的纪念碑，又脆弱的常常意外的破碎。

　　江衡的作品近看是多层组合的物质图层，远看是平面图像的魔幻景观。那些色彩艳丽、远观如平滑广告图像，近看却充满复杂物质肌理的作品，那些综合材料构成的起伏与棱角，在远观时被压缩为高饱和度的平面符号。这种视觉上的悖论，揭露了消费时代视觉逻辑的本质：绚丽的景观(图像)掩盖了其背后具体的、异化的物质性(现实)。陶瓷“药丸”作为一个关键媒材，其意义正在于它凝固了这种“可吞食的景观”的坚硬外壳，将一次性的消费行为，转化为恒久的物质存在供人审视。这是对“景观社会”最直接的物化提纯。尤其是那组大型陶瓷“药丸”，是对消费社会最直接的物化隐喻。药丸本是治愈之物，在这里被放大、釉化、变成冰冷的展示物。这精确地揭示了消费主义的本质：它将一切(包括健康、美丽、情感)包装成可供购买、吞咽的标准化商品，并在消费完成后留下空洞的包装(作品物质性的“壳”)。他的“封装”，封装的正是被抽空了内在生命的景观空壳。

江衡“你”是我的身体 多个 尺寸可变 陶瓷颜色釉 2014年

　　江衡《“你”是我的身体》陶瓷颜色釉的雕塑作品，外观以巨型陶瓷胶囊“药丸”不规则地环绕柱子，迫使观者必须放弃一个固定的、全知的视角，开始“绕柱而行”。这一行动具有仪式般的隐喻：我们对事物的认知，从来不是一瞥而得的完整图像，而是在持续的位移、迂回和片段性累积中构建的。身体绕行的轨迹，成为理解“被封装的风景”的唯一路径。观众与作品的关系，从被动的“看”转向了主动的“探”，而风景的“未被看见”性，正存在于每一次视角切换的间隙之中。

　　章燕紫

　　站在章燕紫作品的展区，是一片以红色为基调的宣纸、纱布、轮毂、类似手术台装置构成带有隐痛的现场。

　　章燕紫始终缠绕着身体、疼痛与疗愈。从身体痛感经验形成了个人“身体档案”的表达方式，以私经验通过她的艺术形式转化为社会公共感知的表达。她的“身体档案”充满形而上的精神力度，揭示了最私密的身体如何成为权力规训最细微的载体。宣纸材料的《九歌》，从最私密的穿戴，到最公共的审阅，这之间横亘着一道由社会尺规刻出的伤痕。红色，是血，是警示，也是生命本身在规则压制下倔强的渗出。她不是在展示身体，而是在展示身体的“缺席”;那缺席处，站立着无数被统一尺码所裁剪、又试图以针线缝合自身的生命。

　　《苍穹之下》的电机带动着绑满红色棉球的自行车轮毂，每个个体被绑缚在轮毂上的集体意志下整齐、有序、无法挣脱的行进着。金属的辐条是规则的骨架，柔软的棉球是被裹挟的个体。我们就在这样的装置中奔跑，以为在前进，实则被困在一个永恒的、循环的尺度里。章燕紫给出了一个温柔的暴力：她让我们看见那架着我们的轮子，并允许我们在凝视那抹红色时，感受到一丝来自“疼痛”的真实温度。《苍穹之下》无尽转动的、绑缚着红色棉球的机械轮毂，都将一种无形的社会压力(对女性身体的规范、集体主义对个人步伐的统摄)转化为可视的躯体印记和运动禁锢。她的“红”不仅是血与生命，更是权力在身体上烙下的隐秘印章。这份档案记录的不是宏大的历史事件，而是历史如何通过无数不可见的微观物理，在个体肉身中完成其书写。这让她的作品在女性视角之外，获得了更普遍的关于自由与约束的哲学重量。

　　《九歌》中，女性文胸这一极度私密的物品，被转化为带有缝痕的、红色宣纸的公共装置，不是挂着的，是钉着的，每个罩杯上都有针脚，像刚刚缝好的伤口。血红色的宣纸做的，血从纸里渗出来，干了，变成一种固执的颜色。。这一转化过程，是一种情感与创伤的“公共显影”。它并非简单的暴露，而是通过媒材转换(从织物到宣纸)、尺度变化和仪式化的陈列，将个人的身体经验升华为一个可供集体凝视、引发共鸣的审美与伦理对象。红色在此既是生命的血色，也是疗愈的暗示，更是宣言般的在场。

章燕紫 九歌（局部）

　　她的《苍穹之下》——由电机驱动的、绑缚红色棉球的自行车轮毂——则将这种身体经验扩大为一种时代性的集体隐喻。机械的、循环不止的运动，与柔软、挣扎的红色个体，构成一幅关于规训与束缚的生动图景。这让人联想到巫鸿在分析古代哀悼艺术时所指出的，艺术可以通过规范化的集体行为模式，来表现一种超越个体的、结构性的情感。章燕紫的装置，正是对当代社会中一种无名焦虑与被动前行状态的集体“致哀”与仪式化呈现。

章燕紫  咫尺万里影像装置　6分59秒　2025年

　　章燕紫的《咫尺万里》影像厅则是一个更具颠覆性的空间实验。镜面空间的不断反射，观众的镜像在不断自我反射中延伸，方向与边界被打破，身体进入失重的视觉迷宫。这不再是观看一个外在的风景，而是观看“观看”本身如何在镜像的无限增殖中变得混沌。此刻，“风景”内化为一种包裹性的、沉浸式的身体感受，模糊了主客观看的惯常经验。让观者体验到一种本体论上的眩晕：当内外、远近的界限消失，极近且远的交错，观看的距离尺度，可见与不可见，既被呈现又被隐藏。从墙上嵌入的塑料透明的三角、直尺、量角器的孔洞可以窥见对面的朱砂山水长卷《透气(朱砂山水)》，尺上的微小刻度与山水长卷的重叠。体现了窒息与透气的一场交锋，微尘与无限的切换。从《咫尺万里》的“失重”镜像转换到《透气(朱砂山水)》在多重视觉、感知的交互中，溢出时间、空间的不确定性，以及对多重维度无法度量的时空觉知。

章燕紫 透气(朱砂山水) 墨、朱砂、纱布 9cm*600cm1卷 2016

　　张炼

　　张炼的综合材料绘画与陶瓷装置，如同暗房中不同曝光条件下显现的记忆景观。在他的绘画中多层材料质感的相互叠压;不同时空景物的重组;高饱和度与灰度色彩的相互作用;共同形成记忆、历史、现实之间相互交错、打碎后，又形成重新拼贴的“痕迹”，图像(如松竹、官服纹样、五角星)不再是透明的信息载体，而是经过时间层积、政治编码和文化转译的复杂文本。他的陶瓷水波纹装置，形态游移于窑变、蜂窝煤与传统瓦当之间，这种语义的模糊与转换，正是对稳定历史叙述的消解。张炼提醒我们，我们所“看见”的历史与风景，很大程度上是被筛选、拼贴和重构后的视觉档案，其背后是权力的书写机制。风景不是眺望所得，而是从时间的底片上，用刀和窑火“显影”出来的。那些丝网印制的松竹、官服纹样，远看是熟悉的典雅符号，近看却布满了躁动的点阵与不和谐的叠影。历史与记忆，从未以完整的画卷呈现给我们。

张炼大试管·戏3 综合材料 240cmX90cm 2018

张炼 松风图Ⅱ 综合材料 196*444 2023年

　　张炼的工作具有一种“视觉考古学”的质地。他利用版画的“痕”与“层”，以及陶瓷烧造中的“窑变”与“不确定性”，来隐喻历史记忆的构成方式。历史从来不是清晰单一的图像，而是不同时期、不同力量涂抹、覆盖、打磨后的复杂层积物。他的作品，无论是带有模糊历史符号的丝网画，还是形态暧昧的陶瓷装置，都暗示着我们今天所“看见”的历史，是经过无数次选择性显影和修饰的结果。从媒介的应用看，他从版画“痕迹”出发的工作，是一场关于记忆的媒材考古。综合媒介的不同质感和痕迹，陶瓷水波纹的肌理，这些都不是中性的技术，而是携带时间性与历史性的“痕迹”本身。他的作品层叠交错，如同记忆的沉积岩，可读而不可尽解。我们唯有贴近张炼的作品，才能察觉那些被宏观叙事抹平的细微痕迹与意外叠影。主动去呈现这种“层积”过程本身，暴露“生成”的痕迹，从而让观众对一切看似稳固的“历史图景”保持思辨的敏锐。

张炼 水纹装置 陶瓷 长27cm宽5cm高5cm

展览现场

　　结语：此次展览是“@武汉”品牌第四次落地宜昌。三峡美术馆通过持续引入此类具有明确学术指向和当代前沿性的展览，正积极地将自身从一个地域性的展示窗口，塑造为一个能够参与当代艺术话语构建的活跃节点。这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我对美术馆，特别是非中心地区美术馆的期待：它应当“比较关注当代，能够给当代艺术提供一个展示的平台和空间”，并承担起艺术教育和社会互动的公共职能。将“未被看见的风景”这样一个具有普遍性的当代哲学与视觉文化命题，置于三峡这一具有深厚历史与人文积淀的特定地理语境中展出，本身也构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对话——全球化时代的视觉困惑与地域自身的文化记忆在此交织。

嘉宾合影

　　展览并没有提供答案，而是构建了一个充满张力的“问题现场”。通过重构空间、激活身体、显影媒材、公共化情感，真正的“未被看见”，或许并非指某处隐藏的秘境，而是指那种敢于对自身观看习惯进行怀疑与重构的思辨意识。

　　最终，当我们离开美术馆，重新涌入由算法和屏幕定义的图像洪流时，手指滑动的瞬间，或许会闪过一丝犹疑：下一次“看见”发生之前，是否可以先停留片刻，问一问自己——我正在进入的，是谁的视觉框架?而哪些“风景”，已在指尖滑过时，被永久地归档于“看不见”的类别之中?这场展览的价值，或许就在于它在我们习以为常的视觉流程中，嵌入了一个微小却固执的停顿，一个邀请我们进行自我考古的“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