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石（原名宋毓莹）是一位跨领域艺术家、诗人，现居伦敦。她本科毕业于南开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毕业于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艺术管理专业，这样的求学与生活经历使其创作的自我身份认同趋近本雅明的“游荡者”：以非线性的，无目的方式去观察并滞留；而未来仍不确凿。

她像文化与文化、生活与生活的边际之间的“骑墙者”，时而以中国古典意象折射与反思欧洲见闻，时而化身半神半机械的“异教赛博格”，重构现代语境下人性中的神性，正如如她诗中所写的：“游弋在边界与边界之外”。

正因如此，她的艺术和文学表达均延展向更加暧昧而包罗可能性的面向，并持续反思和解构一系列二元结构：如东方与西方、神圣与世俗、身体与技术、男性与女性等。主题上，川石的作品关注酷儿性和女性主义；表达方式上，这种贯穿始终的不确定性也促使她从诗歌写作出发，逐渐向表演、装置等更多元的媒介拓展。

2021年，川石第一次作为表演者进入剧场。在参与式剧场《假面独白》中，每几位表演者为一组，在北京时代美术馆的某一个展厅中，以或器乐、或舞蹈、或和声、或诵读的方式与艺术品产生互动。从观众的视角看去，当歌队步入由编织物环绕而成的房间，川石和另一位舞者Yvonne Zhu的合作表演便渐渐展现而出。川石身着一袭红裙，在白色部分空间内徘徊着诵出诗句；而舞者身穿黑裙，应和川石的诗句在红色的编织空间内迈出试探的舞步。这是川石第一次通过表演传达诗歌的力量：肢体语言、诵读，在她看来可以成为一种跨媒介的诗歌演绎方式。她的诗歌表演也从此时生根、萌芽。

参与式剧场《假面独白》，北京时代美术馆，北京，中国 | 2020年8月28日

隔年，川石在北京女性艺术季的集体创作实验戏剧《我和22个她》中，继续打磨了她的诗歌表演：置身一间废弃、破败的地下室，川石蒙面仰身躺在两座相叠的旧沙发椅上，等待观众捡起四散地板上的诗句纸条，读出声，从而触发表演。她的表演此时开始出现个人特色，包括蒙面元素与纸条选择的形式，也包括她开始找到自己呈现诗歌的、属于剧场的声音。此后，在国内的悦美术馆、上海艺仓美术馆，以及爱丁堡的Out of Blue Drill Hall，伦敦的Elitha's Fine Art & Collectibles画廊中，她都将这种表演特色融入不同行为艺术及表演尝试中，并根据展览与场地的具体陈列作出相应调整。

再到今年十一月，在伦敦国王学院的展览《白噪音·归属·定—住的涟漪》中，川石分别在表演日和闭幕式进行了诗歌表演。这场表演是里程碑之一，也是不断创新过程中必然的厚积薄发。如果说过去的表演仍接近诗喃变体，她此时的表演已更成熟地和肢体行为结合：神秘的音乐中不时听到流水，她在舞台和观众过道间踱步、游荡，散落自己的诗页。在《我，阿芙洛狄忒》的表演中，她重新蒙面，腰身随诗句耸起、落下，时而在地板翻滚，并深情地抚触着台面。经过数年，在不同空间与语境中的持续实践，她的表演语言找到了更具整体性的表达逻辑：诗歌的“诵读”不只是声音、身体之间的关联，身体语言的有机整体预示着世界观的整体呈现，二元对立可以被打破，表演本身即某种意义的诗，由此，呼吸、动作与停顿赋予了诗歌这一文体新的生命力。

《白噪音·归属·定—住的涟漪》闭幕诗歌表演，伦敦国王学院，伦敦，英国 | 2025年11月12日。摄影：李诗曼

换句话说，川石的工作从对边界的试探，逐渐转向对边界本身的编织。朗诵中的声音不是由情绪所衍生，而也能够在与身体的共同表演中，创造出诗人/表演者与读者共同经验的、具身的、情境化的诗学。在这样的地带中，文本、表演都没有确定的终点，它们如涟漪般扩散、变形，并且持续生成。

川石的诗歌装置创作始于其表演实践之后，是对“诗歌如何存在于空间中”这一问题的持续探索。在伦敦的展览《Playground for All》中，她将诗歌印于半透明的硫酸纸上，并用细绳将纸张悬吊于弯曲的双股铁丝。固定铁丝的展台面以棉絮铺底，如同一架云端的童年秋千。诗歌内容本身亦呼应这一视觉意象，充满童趣与轻微的荒诞感：“而太阳也不过是更大，更明亮的圆／比儿时的滚铁环更廉价，实用。”在这里，文本与材料的轻盈彼此呼应，在空间中意图创造一种漂浮的不真实感，将观众带回童年记忆。

这种诗歌质地和材料质地的结合在作品《瓷娃娃》中展现地更彻底。在爱丁堡展览《我的身体，谁的选择？》中，川石首次系统性地将声音、文本与物质材料整合为一个多重感知场域。她将眼影、粉底等日常化妆品在印有诗歌的纸张上洇染、上色，形成“桃红”“皂黑”等具有强烈身体与情感隐喻的色块；与此同时，装置持续循环播放她本人的诵读录音；通过语调、节奏与呼吸的调整和变幻，她使声音呈现出与视觉色彩相对应的明暗与质地：甜美柔和的低语对应桃红的暧昧，深沉的顿挫呼应皂黑的凝重。

《瓷娃娃》，展览《荣耀，故乡，与未来的圣诞礼赞》, M P Birla Millennium画廊，伦敦，英国 | 2024年12月12日—15日

《瓷娃娃》从刻板印象中的观看对象，一跃而成为可被聆听、可被联想、可被身体记忆唤起的复合体。这种多媒介的整合，并非仅停留于形式实验，而是对“谁的身体被书写与想象”等核心问题的感性回应。在“瓷”这一意象的脆弱与精致之下，隐藏着对女性身体被物化、美化与控制的历史的温柔诘问。而诗尾对瓷器易碎与锋利一体两面的呈现，进一步挑战了将“脆弱性”等同于被动或软弱的传统认知：看似不堪一击的表面，实则蕴含着割裂规范、刺穿沉默的潜在力量。

川石的创作，是一场持续进行的边界漫游。她住在边界，凝望和反思着边界本身；她深知寻找归属不过是当代人的一场幻梦，诗歌的职责、诗人的职责，是在悬置中创造全新的归属可能。川石是不确定的，也是难以被定义的。在一个渴望标签、分类与即时理解的时代，她坚持让意义保持流动，让情感保持未完成。她的作品不提供答案，只在一切二元崩塌的废墟上，重建一种更为包容、更具弹性的存在诗学。（徐文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