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礧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庄子在《秋水》中的浩叹，穿越千年依然叩击着人类对存在的认知边界。从屈原《天问》的千古诘问，到舍勒《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哲学沉思，人类从未停止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探寻。在人工智能重塑一切的当下，艺术家胡行易以一场名为“人类…过去，现在，未来1”的个展，在上海美兰西湖蜂巢艺术中心中，铺展开一幅关于现代人多重身份的恢弘思辨图景，为这场跨越时空的存在之问，写下了数字时代的全新注脚。

2003年自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系毕业以来，胡行易始终以绘画、雕塑、影像为媒介，追问人性的复杂与流动。2021年起，《降临》《沙丘》等科幻电影为他打开了人类起源与未来的全新认知维度，其驻留和平饭店期间的创作即围绕此展开。近年来，胡行易的作品在纽约、都灵、开普敦、阿姆斯特丹等地的画廊与美术馆展出。

2025年12月，作为蜂巢艺术中心的开馆首展，本次展览既是胡行易多年艺术探索的集中呈现，也是他对数字时代人类身份困境的深度思辨。

步入蜂巢二楼的第一展厅，“无垠降临”系列便以强烈的视觉张力直面核心命题。受电影《降临》中外星生物意象启发，胡行易并未简单复刻科幻场景，而是塑造出一系列处于失重悬浮状态的“类人”形体。尽管采用纸本综合材料创作，这些形象却兼具雕塑般的体量感与空间张力，恰如现代技术将人“连根拔起”后，“被抛”于世的存在写照——这正是海德格尔所揭示的现代人生存境遇：在传统价值崩塌、技术重构一切的时代，个体沦为孤独的存在，必须在不确定性中重新寻找意义。但胡行易并非技术悲观主义者，在作品冰冷的金属质感之下，涌动着深沉的宇宙浪漫。他以西西弗斯式的执着，在无限时空中为生命探寻可能的坐标，即便面对未知的未来依旧迷惘，却从未停止对存在意义的追寻。

如果说“无垠降临”着眼于人类在宇宙中的宏观境遇，那么“身份消除系统”与“残存”系列，则将目光聚焦于数字时代个体身份的消解困境。胡行易运用人脸翻模技术，将一张张鲜活的面容嵌入饭碗、外卖盒、铁锅等日常容器，让个体的独特身份在熟悉的生活场景中悄然消融。这一创作暗含着对现代社会的深刻批判：法国现象学家列维纳斯将“他者之面容”视为伦理学的基石，而胡行易却反其道而行之，通过虚化、消除面容，揭露技术与资本双重逻辑下的异化现实。在当下，原本承载精神与身份的 “面容”，逐渐沦为可消费的符号、可规训的对象，在技术浪潮与资本逻辑的冲刷下变得模糊不清。这恰似福柯“人之死”的视觉演绎——当个体的独特性被系统性解构，建立在稳定主体性之上的“人”，是否还能在时代夹缝中幸存？

展厅中，“希望曾经不存在”与“寂静的悲鸣”两个系列紧密相连，构成了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情感共鸣。无论是疫情带来的集体创伤，还是“象王”遭盗猎的生态悲剧，胡行易都未曾停留于具象记录，而是抽离出悲悯、无助、荒诞、呐喊等本质情绪，将其塑造成抵抗遗忘的视觉纪念碑。正如英国画家卢西安・弗洛伊德所言，他追求的不是照片般的复刻，而是“肉的质感”般的真实。在胡行易近于表现主义的笔触下，人体早已超越了再现功能，成为承载人类未来忧思的媒介。存在主义式的绝望与反抗，在技术资本主导的当代语境中，让个体身份与人类前途更显扑朔迷离；而疫情与生态危机，更尖锐地暴露了人与非人、人与多物种之间的伦理困境。值得一提的是，“寂静的悲鸣”系列挪用宋画“模山范水”的水墨形式，这一曾遭现代艺术批判的传统程式，在此刻承载起象王的无声哀鸣与艺术家的悲怆祈祷，焕发出全新的艺术感染力。

吴哥窟、印度、印尼等地的游历，为胡行易带来了风土人情与宗教元素的丰厚给养，使其能将人工智能与科幻神话整合升华，“混沌初创”系列以大幅雕塑形态的作品，将展览的哲思推向高潮。人类文明的诞生总伴随着神话与宗教叙事，但在千年未有之变局下，过往经验已难以预判未来走向。胡行易采用现象学“悬搁”的思维方式，摒弃现成的宗教叙事，在混沌中重开天地，再创未来之神。画面中，类人与万物在缥缈、浑浊的氛围中不断毁灭与重生，作品自带祭祀般的仪式感与石器时代的原始质朴。倘若人类的存在本就是一场“被降临”的偶然，那么这些作品便不只是艺术创作，更像是为未来考古留存的视觉档案——一件来自当下的、关于起源猜想与身份迷惘的文明遗物。

尼采曾言：“人之所以伟大，乃在于他是桥梁而不是目的。”胡行易的创作，正是数字时代对“斯芬克斯之谜”的重访，是对“被抛于世”境遇的当代天问。他没有给出标准答案，却以作品为媒介，交织出思辨与忧患、悲情与浪漫的视觉回应。正如“漂泊的荷兰人”永远在航行中寻觅，这位艺术家也在创造性的漂泊里，持续叩问身份与存在的奥义。当AI重构着人类的生存边界，胡行易的展览不仅是一场艺术盛宴，更成为一面镜子，照见每个现代人在时代变局中寻找自我的永恒征程。

从2025年11月29日至2026年1月29日，这场横跨冬春的展览，在上海美兰湖畔蜂巢艺术中心，持续向每一位观者发出追问。在技术重塑一切、身份日益模糊的今天，胡行易的艺术不仅是对个体存在的反思，更是对人类文明未来的深切关怀。我们期待他在这场创造性的漂泊中，继续叩问身份与存在的奥义，也期待每一位观者能在展览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存在坐标。

文章作者： 罗仕平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