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坪山美术馆每年都会在年底推出覆盖全馆的大型展览。今年它把跨年展的档期留给了王璜生个展“泡沫公园”。展览由北京画院院长吴洪亮担任策展人，集中呈现了王璜生2023年至2025年间创作的44件作品，涵盖纸本、影像、装置、综合材料等艺术媒介。

开幕式现场，艺术家王璜生致辞中

“不止于隐喻的‘泡沫公园’”对谈现场

展览以双空间布局构建起完整的艺术叙事：主展厅“泡沫公园”位于美术馆6层，展出了2023年创作的《爆》系列、2025年创作的《消废时代》系列以及与展览主题同名的巨型装置《泡沫城堡》；位于4层展厅的“王璜生：泡泡梦之屋（共创项目）”由艺术家王璜生与22位来自深圳市区及坪山社区的艺术爱好者共同创作。大家从家中带来日常废弃的泡沫类材料，在艺术家的指导和参与下，运用中国传统拓印手法，结合当代丙烯颜料等媒介进行创造性转化，搭建出一座“泡泡梦之屋”。

在开幕式现场，艺术理论家皮道坚评价这是王璜生最出色的展览之一，其作品超越了视觉愉悦与审美感知，实现了对社会现实的反思、批判与追问，更引发了关于拟真与拟像的哲学思考——在高清影像、AI智能盛行的当下，人们往往将虚拟当作真实，而“泡沫公园”恰恰揭示了这种“比真相更像真相”的虚拟现实的本质。

泡沫

根据空间创作的巨型装置《泡沫城堡》是本次展览中的核心作品。原本空间中的支柱被包裹，雪白的工业包装泡沫通过搭建和叠加，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古典建筑中柱廊与穹顶。

王璜生在创作中坦言，他在《泡沫城堡》的创作中直面了一个深刻的思想悖论。

王璜生原本希望使用一些真正废弃、看起来很脏的泡沫，寻找真正废弃的泡沫来构建装置，但遇到了一个现实问题：废弃泡沫存在许多不卫生、不可控等问题。当使用全新泡沫完成了装置并打上灯光之后，他发现作品显得过于漂亮。

“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有时会过于执着于视觉效果。今天我还在思考，我是否陷入了一个悖论。我原本希望通过作品批判和质疑我们高度日常化的消费行为，但当我制作这样一个巨大的泡沫城堡时，我们是否又在消费这些泡沫？这种消费行为是否本身就有问题？汪民安就安慰我说，这些泡沫最终也会被扔掉。”

在王璜生看来，这份创作悖论恰恰折射出当下社会的真实困境：人类在追求发展与创造价值的过程中，往往不可避免地陷入资源消耗的矛盾之中。

泡沫在作品中具有双重属性，既是具体的物质材料，也是更宏观的“超物质”概念，是对当下社会焦虑情绪的隐喻——无论是对AI技术的盲目追捧，还是对各类“泡沫化”概念的跟风追逐，本质上都是脱离实际的虚幻追求。而他的创作，正是通过直面并呈现这一悖论，邀请观众深入思考：在消费主义盛行的当下，个体应如何正确处理与物质、环境的关系？如何在纷繁复杂的虚幻表象中，坚守事物的本质与初心？

王璜生以AI作为举例：“我们对AI的思考就充满了‘泡沫’特征，这种思考本身可能并不完全契合当下实际，但却激发了我们对未来的某种欲望，这种欲望又推动我们不断前进。其实，我在中央美院策划‘超有机’展览时就思考过人类欲望无限膨胀的问题。一方面，这种欲望是生命和社会发展的动力；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种无法控制、不断突破底线的力量。这次通过‘泡沫’的概念，我重新思考了这些问题，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索和创作的领域。”

观众在展览现场

弃物

王璜生的创作历来具有清晰的时间线和发展路径。“泡沫公园”的创作起点，是王璜生对日常废弃物的一次“重新发现”。

“2023年从元旦到春节期间，到处是烟花爆竹的火爆场面，一来是民心的怒放开爆，二来是希望烟花爆炸驱除‘疫魔’。”那一年春节，王璜生开着车在老家的大街小巷里收集烟花爆竹的残余件，也开始构思创作。《爆2023》系列作品由此诞生，不仅制作了影像作品，还有小尺幅的泥土、火药灰拓印，以及大尺幅的水墨拓印。

这些“无用之物”让他开始思考消费社会的“废弃”与“再生”。我们日益生活在一个高度“消费”、同时高度产生“废”的时代。背后是人类的欲望无限膨胀，并带来竞争、博弈、明争暗斗的种种现实危机。2025年，王璜生创作了全新系列《消废时代》，回应过度包装的日常。

“这些包装在日常生活中显得很浪费，比如买一件很小的东西，却用一大堆泡沫纸和一个巨大的纸箱来包装。这种现象让我萌生了将这些废弃物品转换为艺术作品的想法。”

王璜生将这批作品形容为“一些与时代背景和时代转折相关的内容”。由于家庭背景、成长经历以及工作经历等多方面因素，王璜生在坚守传统文人审美情感的同时，始终更加关注与时代紧密相连的艺术形式，以及艺术与社会之间的相互介入。

“在这个创作过程中，我记录了这个时代特殊的印迹。当这些印迹被转化为我的画面时，我将它们充分利用起来。同时，我保留了废弃物中的一些元素，比如烟花烧过的灰烬、泥土等。这些元素成为了我与这个时代、与这段记忆产生联系的纽带。”

然而，在创作过程中，王璜生不断怀疑自己。从20世纪50、60年代开始，意大利的贫困艺术以及以琼斯为代表的美国艺术家们，都开创性地将废弃物、垃圾等材料引入艺术创作。他们将这些材料与画面融合，开辟了以废弃物和垃圾作为艺术作品的新途径，逐渐成为艺术领域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分支，后来以装置艺术的形式呈现。“我对废弃物及现成媒介等同样感兴趣，我想能否做出写特别的东西”这种冲动与怀疑一直伴随着王璜生，还一度对自己的水墨和拓印作品也感到困惑。但是，王璜生认为，他的兴趣点也许在对特定时代的节点及特点的记录，尤其是以东方式的表达方式如“拓印”“诗意”“水墨”等将一种冲突性矛盾性的时代印记记录下来。这正是他《爆》系列、《消废时代》系列以及《泡沫城堡》等作品的特殊意义。

王璜生很感激这次展览的机会：“我确实对水墨很有情怀，但一直不确定这是否真的有意思。这次展览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让我得以与刘馆长和吴洪亮进行深入交流。在这个过程中，我可以将自己曾经的想法，甚至是那些尚未完全清晰的想法，逐步向前推进。”

观众在展览现场

公园

“泡沫公园”的诞生并非偶然，而是一场跨越两年的创作酝酿与方向迭代。

早在两年前，坪山美术馆馆长刘晓都就曾向王璜生发出办展邀请，并提议王璜生创作一组与南方河流相关的作品，聚焦南方地域文化叙事，但这一主题始终未能在他心中形成清晰脉络。直至以泡沫、烟花残件等日常废弃物为核心媒介的系列作品初步成型，在刘晓都的再次邀约下，王璜生才决心将展览定位为承载文化思考与当下关切的艺术呈现。

坪山美术馆的空间特质成为展览核心构想的关键催化剂。高大立柱与开阔格局触发了王璜生的创作思路，通过与刘晓都和策展人吴洪亮的联合研讨，最终形成以泡沫构建“城堡”与“废墟”双重意象的核心方案。兼具建筑师身份的刘晓都提供了诸多专业指导，建议简化装置结构以适配空间轻盈感；美术馆团队与创作团队则将他的手绘草图转化为3D视觉方案，让抽象概念逐步落地为具象装置，为展览的顺利呈现提供了核心保障。

作为本次展览的策展人，吴洪亮始终密切关注王璜生的创作动态，双方多次展开深入交流。当这批以快递泡沫为主角的作品最终呈现时，吴洪亮认为，“泡沫”既是王璜生艺术创作中反复探索的材料语言如泡沫塑料、气泡膜等等，也是对社会“泡沫化”现象如经济波动、信息过载、价值悬浮、人工只能泛滥等的视觉勾勒。展览以“公园”的松弛感中和“泡沫”的批判性，让观众在沉浸式体验中，跟随王璜生的创作轨迹，触摸泡沫的物质肌理，感知泡沫背后的社会情绪。

对于“公园”一词的选用，即便知晓其使用频率较高，吴洪亮仍有明确考量。他希望借此为大众构建一个公共思维场域，邀请人们在年末这一略带纠结的时间节点，重新审视和关照世界中的各类现象，让原本尖锐的批判议题，转化为可供公众进入、互动与探讨的公共话题。就如吴洪亮在前言中所说：此刻复合的水墨、历史感的影像，罗马柱与园林景象都被王璜生引证为时间的废墟。观众则会在他的“公园”里从观察作品的复杂意象，到感知其背后的社会脉动，最终完成一场颇具仪式感的认知之旅。

坪山美术馆馆长刘晓都回忆，当吴洪亮提出“泡沫公园”这个主题时，英文最初使用的是“foam park”。但在策展中也考虑过作为专业泡沫产品的英文缩写“EPC”：“不过，经过讨论，大家认为foam这个词虽然有多种解释，但它的延展性更好。它不仅指塑料泡沫，还可以指洗手液挤出来的泡沫等，每个人对‘泡沫’的想象也各不相同，其引申含义也很多。最终，大家还是决定使用foam这个词。”

刘晓都表示，本次展览的观赏性之一在于为观众预留了丰富的解读空间。

“这里包含许多语义的延伸，可以产生许多有趣的隐喻，就像一场文字游戏一样。对我来说，艺术作品具有一种模糊性，可以进行延展，为每一个观看者提供一个自我理解和想象的空间，一个可以自由解读的空间，这种状态特别有意思。”

隐喻

展览开幕活动之一的学术对谈，成为解码“泡沫公园”隐喻内涵的关键场域。多位嘉宾围绕“泡沫”的多重语义、创作的艺术价值等展开深度探讨，形成了一场思想的碰撞。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汪民安从“超客体”理论切入，指出泡沫作为无处不在的废弃物，早已成为无法被清除的“时代底色”。他认为，王璜生的创作跳出了传统环保主义的批判框架：“王璜生的这批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传统和当代的结合。他并非像琼斯直接将废弃物粘贴在画面上以保持其物质本身的原貌，而是对废弃材料进行重新处理，保留材料原有的水墨画传统特征。这种创作方式将最普通的废弃物与最具品格的中国传统水墨画相互融合、互相激发，融合了文人画的格调与抽象画的批判性、激进性，形成了作品独特的气质。”

广州美术学院教授李公明则聚焦“泡沫”与“公园”的语义张力。他提出，“泡沫”常被赋予虚幻、轻浮的隐喻，对应着对当代世界真实的批判性思考；而“公园”则代表开放、舒适、公共的场域，当“泡沫”成为“公园”，既暗含着人们对“泡沫化”现象的习以为常，也赋予了批判以公共讨论的可能。在他看来，展览的开放性在于其“未完成性”，纯白的泡沫柱没有任何预设的文字或图像，实则是对观众的“召唤”，邀请人们通过涂鸦、互动留下痕迹，共同完成这场艺术实验。

策展人崔灿灿指出，王璜生一直以来的创作带有鲜明的“反向考古”特征：他刻意选用泡沫、铁丝网、氧气管等廉价、边缘、易毁的“时代灰尘”，以侦破式的拓印与装置手法，将废弃物转化为承载社会暴力的物证。作品摒弃文人画的含蓄，直面疫情、消费、生存等现实议题，呈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张力与个体表达欲。王璜生以馆长身份长期审读艺术，甚至不断被“规训”着，但却在创作中释放出罕见的生命冲动，使作品既具8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的原生力度，又提醒观众：艺术最重要的不是“做了什么”，而是“想让艺术做什么”。

广州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胡斌进一步提出，解读王璜生的艺术，必须将其创作与美术馆工作经历视为一个整体。他认为，王璜生在广东美术馆任职期间，始终以艺术史的眼光推动当代艺术发展，这种 “历史意识” 也渗透在他的创作中 —— 从传统文人画的 “士大夫精神”，到当代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一条精神脉络贯穿始终。他特别提到，展览中泡沫装置的 “废墟感”，让人联想到圆明园的残垣断壁，暗含着对文明兴衰、时代易逝的悲天悯人。

结语：

坪山美术馆地处一个商业休闲区，马路对面是一个真正的公园。开幕那天活动结束时，走出坪山美术馆的空间，天已经黑了。夜幕下的商业休闲区很热闹，人们在书店看书，在快餐店休憩，还有很多人在户外带羽毛球、滑着滑板。还有不少摊贩聚集。在这样的一个烟火现场，坪山美术馆通过“泡沫”与“公园”的意象碰撞，抛出关于时代、社会与个体的深层追问：我们是否早已对生活中的“泡沫化”现象习以为常？这份习以为常，恰恰是展览希望引发观众警醒的关键。而展览中对废弃物的创造性转化，也让人们重新审视“无用之物”的价值，思考在消费主义盛行的当下，如何建立与物质、环境的和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