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视觉环境中，方向是一种最常见不过的设定。箭头、路径、导航在视觉上不断提示我们该往哪里去和该怎样抵达。观看在许多时候被简化为一种跟随行为，让我们只需要顺着线索前进，接受安排，迅速完成识别。然而，当影像不再提供清晰的去向，甚至刻意中断这种指引时，观看本身便开始变得不安，却也更为真实。赵天芸的影像实践，正是在这样的不安中展开。作为一位以影像与摄影为实践核心的艺术家，赵天芸的创作聚焦于空间中的观看结构，尤其关注城市议题与那些被忽视的停留时刻。她并不急于讲述故事，也不试图制造情绪的高潮，而是反复将目光停留在那些尚未发生的瞬间，比如人尚未离开，动作尚未完成，意义尚未被确认。她的作品不要求观者进入某个叙事之中，而是邀请人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如何引导，又在被迫停在何处。

摄影系列作品《Pointed Away》

在她的摄影系列《Pointed Away》中，这种对方向的敏感性尤为明显。夜晚的城市街道几乎空无一人，画面中最醒目的并非人物，而是高悬的指示箭头。它们指向远方，指向一种被默认为正确的移动路径。但箭头之下的人却并未随之离开，有人停在原地，有人被迫留在路边，动作与指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错位。赵天芸并未强调目的地的存在，而是让这种错位以一种安静的方式存在于画面之中。方向依然清晰，却失去了指引的力量。观看者在此时意识到，方向并非总是关于前进，它同样可以呈现停留本身所带来的力量感。这种对停留的关注，并非凝固时间，而是一种对节奏的重新分配。与其说赵天芸在描绘人物，不如说她在描绘人与环境之间尚未被叙事吸纳的关系。人物并非主角，却也不是背景，他们只是短暂地占据了空间，在城市的视觉系统中留下一个未被解释的空隙。

街头影像双联摄影作品《By Street》

如果说《Pointed Away》呈现的是被方向包围的停滞，那么《By Street》则进一步将这种停滞扩展为并置。《By Street》由两张摄影作品构成，分别拍摄于英国巴斯与中国成都。画面中都是日常的街头场景：年长的行人、正在穿越空间的身体、被城市结构包裹却并不突出的动作。不同城市、不同文化背景，被放置在同一观看平面之上，却并未被处理为东西方差异的显性叙事。她更关心的是行走本身，这是一种不强调目的地的移动。画面中的人物并不代表某个故事的开始或结束，他们只是经过，在街道与建筑之间留下短暂的存在感。这种并置不是为了制造对比，而是让不同空间中的相似瞬间同时成立。作为观众，我们很难说出哪一张更重要，也无法迅速将两者归入清晰的文化标签之中。方向在此不再承担解释责任，而成为一种悬停的状态。在《By Street》中，赵天芸并未强调事件，而是强调时间的横截面。她捕捉的是动作尚未完成的片刻。正是在这样的瞬间中，影像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张力，它既不指向过去的回忆，也不预设未来的走向，而是停留在“正在发生”的边缘。

​影像作品《JOURNEY/2.0》

这种对边缘状态的兴趣，同样延伸至她的影像作品《JOURNEY/2.0》。与传统旅程叙事不同，这个作品并未通过镜头或镜中人物身体的移动来构建空间感。声音与影像被有意拆解，叙事的中心不再依附于具体的人物形象，而是一种持续流动却难以定位的内在状态。旅程在这里不再意味着抵达，而更像是一种自我漂移的过程。赵天芸并未将技术作为主题加以强调，而是将其作为一种削弱叙事控制力的工具。当声音脱离身体，当影像不再指向明确的主观视角，观看者失去了跟随的对象，却因此获得了更多停留的可能性。影像不再要求被理解，而是成为一种无法被迅速总结的感知。

纵观这些作品，赵天芸的创作并不追求宏大叙事，她的影像更像是对当代观看方式的一次轻微调整，从快速识别转向缓慢感受，从被引导转向自我意识。她并未否定移动本身，而是在不断移动的视觉环境中，为停留留下空间。

在一个被效率、方向与叙事不断推动的时代，赵天芸的作品提醒我们，并非所有影像都需要指向前方。有些影像的价值，恰恰在于它们让观看者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指引，并在那一刻，选择暂时停下。(于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