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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酒凌虚点丹霞

  好文字怎么读都滋味悠长。孙髯翁大观楼长联对杖工谨,珠圆玉润得不可易一字,但胡乱挑几句重新组接,底蕴不变却能翻出些新意,倒也好玩,比如:“把酒凌虚”,“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喜茫茫空阔无边”,“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读郝平版画时,我就这么玩了一把。

  在云南画画的郝平或许是幸运的:搞艺术断然艰辛,但头上有彩云飞过,眼前是山川涌流,自然、风情之美与丰富,怎么都是对艺术家粗砺的体贴无言的滋润:穷乡水石人见犹怜,草木虫鱼稍有会心便有天机可参;大块万象即或不能尽收尺幅,最不济也可截为小品,祭奉天地。可弄不好人也会方寸大乱——素材俯拾即是纷至沓来,既然沧浪之水取一瓢便可成功,人反容易忘了掀开斑斓帷幕探究世界本相,惶论深度思考?蛊惑之美一旦成了想象的桎梏,便成大不幸。艺术向来都熬人得很。轻易成名短暂成功,只堪造就徒有其名的艺术纨绔,日子和作品尽管如亚热带植物般光鲜耀眼,蒸发量过大根基过浅往往容易一朝倒伏。艺术圣徒总把生命与艺术的根深扎入大地,年复一年地苦苦追寻;当岁月与时光的碎片丝缕流苏般纷披于前额,回首一望,生命已悄然越过万里河山置身高处——或许尚未标明方位,却可痛饮长风笑傲天地。但他依然沉稳持重,亦依然敏锐新潮;轻易不出手,出手便无虚发,总能撩开时代斑斓的衣裙,为世人展示那些遥远深邃的往昔,抑或是朦胧而又诱人的未来。

  张激谓“郝平是个用油彩和刻刀思考的画家,尤其偏重历史与文化的思考,他的作品总隐隐飘乎着哲学的苦味,历史时空的浩然清气,流露着冷静达观的空明和悠远深邃的气质”。诚是。此一语道出的画家郝平,多折多皱的青涩人生包容的种种磨砺,想起来至今倒让人叹惜。缘份自然也有:11岁时就从父亲手里接过一套木刻刀,念中学时还在图书馆废墟中捡到过一本《木刻手册》;可轮到他正经八百做版画,传统版画已走过千年,现代版画也历经几次起落,哪里才是他艺术生命的安身之处?其路修远。幸好那是中国艺术“复兴”的年代,艺术家们为冲破禁锢各显神通。郝平没有宣言,只“信奉不同感受要用不同的形式来表达”。其早期画作如多足生命,伸展触及到几乎每个他可能到达的领域,尝试过多种风格、技法,题材却大抵是云南:自然、风情、人物,新意浓郁,亦日臻精美。那段盎然蓬勃的探索以《碓声咚咚》在1983年第八届全国版画展获奖为标志,让郝平开始在版画界斩露头角;其后云南重彩画风靡一时,他兴之所至,也将重彩画某些元素纳入版画,同时“吸取了油画丰富厚重的色彩和中国画的线描造型相结合的技法”,同样累创佳绩。但那一切怎么都还是与其人生经历相似的艺术历练,是他一段不长不短的准备、积蓄与探索期,常常深陷于艺术思考的艰辛之中。不管那些尝试赢得过怎样的奖掖,那都还不是真正的郝平。版画家郝平还藏在他的内心之中,就像云南藏在峻岭奇峰和漫天云彩之中,藏在悠远的时光中一样。

  真正的艺术超越发端于一次欧洲之行——进出了无数华美的教堂和博物馆后,独自大街行,他突然要命地想到了中国,China,瓷,古瓶,木刻,版画。虽说人最难忘情故国山水,境遇却始终支配着家山花月的命运,惟“背井离乡”时才会思念乡井,才会明白真需要的是精神家园温馨的支撑。大需无形:空气、水作为人的必须,都无色、透明。文化何尝不是?异国的风情与艺术美则美矣,看多了却怎么都有一种刻骨的漂泊感——毕竟那都是人家的。思索与联想如天边诡秘的云霞。当天色暗转,灯火阑珊,关于艺术创新的思索倒清晰得让他颤栗。回来他便在心头燃起一柱中国传统文化的心香,将艺术触角转向五千年来已悄然暗去却依旧辉煌的文化场景。那是一次跳出,如同把灵魂从“魔鬼”那里赎回——哪怕那个魔鬼叫“成功”,代价惨痛。可中国传统文化烟波浩渺,到底如何乘桴才能越过沧海抵达彼岸?考人得很。好在版画的“木味”与“刀味”,早在郝平思虑之中,亦有成功把握,而他想增添的那点“瓷味”即China味又该去哪里寻?林凤眠画的永远不是眼前是记忆中的景色。高更也说靠记忆画画才画得出自己的画。记忆不惟个体有,民族也有:古瓶、古画即民族记忆,作为中国传统艺术的精雅载体,几乎凝结着整整一部中国艺术史。由是郝平此意初定:将历朝历代艺术家的创作当作自己的创作素材,也让传统文化在自己的再次审视中,显出超越它自身的别一种姿彩。那是一次大改变,丰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终于成了郝平版画柔韧坚实的灵魂,也成了他风雅得体的衣装。

  《古瓶系列》一组十二幅,秉承郝平一以贯之的“抽象的整体具实的局部”原则,画面皆以一典雅古瓶置中,四周或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或骑马挟弹风云出猎,或仕女春游裙裾飘逸,或宴饮舞乐箫竖笛横,或高山流水空谷白云,尽皆以中国传统线刻勾勒的古雅画面,明快隽洁中蕴藏着繁复意韵。画名也好到古雅:“出猎”、“宴饮”、“空谷”、“知秋”描绘的,是传统生活中的日常场景,“舞乐”、“书道”、“蹴鞠”、“厢屏”展示的是生活中的艺术,而“飞升”、“青莲”、“兽龙”和“故鉴”,涉及的便是某些精神与文化的纠结,甚而是民族和人生的境界了——整组画,是一种怎么都抹不去也不该抹去的民族和历史的文化记忆。我喜欢那些清雅流畅刚柔相济的线条,尽管都覆以单色,反倒从古旧不晦的厚重中透出了些怡情怡性的真艳绝艳。凝神之间,眼前既浮动起线装书般的微尘和暗香,又展出了东方传统文化意境古雅的空明与深幽。

  文章组字成文,丹青布色传意。画家总用颜色说话,版画家则用刻刀抒情——刀法是他的文字。艺术的成功毕竟不惟思索的精深,也有赖技法的独特。从创作之初开始,郝平于版画技法孜孜以求多年。不管有意还是巧合,早期他那幅名为《手之舞》的作品,透露的怎么都是他对版画技艺的精深理解:版画从来都是手的艺术,手的舞蹈。齐凤阁说得到位得很:“精粹技艺是新时期版画家们的普遍追求”,《古瓶系列》则“以极精巧的线刻技巧与古雅的格调,提高了云南版画的品位”。艺术与制造技能相比,没有薄厚之分,恰如美国人杜兰在《世界文明史》中所说:“在威尼斯的工匠,有一半是艺术家。”郝平早已摸索掌握了一套精雕、细刻、薄印的绝活。精雕、细刻靠沉稳的心性艰辛的镂刻制作,那些游丝般的婉转刻线,千回万转,一丝一缕都皆生命的托付,看已不易,须睁大眼睛,真难为他怎么用心刻出!说到印制,既然表意传情的色彩怎么也不该堆砌到覆盖生活的本相,郝平崇尚的是版画印制也不该以重色遮蔽历史的肌理。他潜心摸索,以多次薄印法,成功地祛除了油彩对纸质的蛮横覆盖,精心保留下了纸质的自然纹理,画面于是几近古绢质地,古画般的让人梦回前朝——那为郝平偏重文化思考的版画新作提供了坚实的技术支撑。他连续推出的《西部日志》、《神原组曲》、《推门系列》,在在弥漫着浓郁的文化韵味,《古瓶系列》则将那种艺术思考张扬到了极致。我在意的,正是画家在这些创作中显现的思想与艺术、观念与技法的虚实得当,融洽和谐。眼下专意追求市场份额者,有几人不是早早过气掉出星轨?真正的艺术家,当默默地思考当代艺术与传统文化的对接,注重对永恒与瞬间、哲学与艺术、传统与现代的思考,寻找和建立属于自身独特的画语画境。

  艺术家的使命不在兴邦治国,倒怎么都逃不脱为人类营造精神家园的重任。诗人诺瓦里斯说:“哲学其实是乡愁,是处处为家的渴望。”艺术也一样,无非是乡愁的美学版。艺术家该倾心营造的,正是我们灵魂的居所。玩味传统文化非为回味而回味,倒是要从回味中判断时代的位置。现代世界白云苍狗,一场东、西方文化冲突的大戏正在中国上演。当来自异域的生活方式和强势文化急剧进入并疯狂覆盖古老中国时,心性锐敏的艺术家不可能不惊心,甚而感到阵阵被撕裂的疼痛:生活固然要往前走,但哪些变化和替代是合理的、必须的,哪些又是该警惕、该抵制的?那样的思虑催生了郝平的新作《替代·镜头1、2、3、4……》。倘若《古瓶系列》展示的是传统的儒雅娴静的浪漫,是空明的古朴与古典的清幽,弥漫着惆怅与怀旧的气息,《替代·镜头1、2、3、4……》直面的则是古老传统与当下生活的剧烈冲突与演变,犀利的冷峻与无言的忧思尽在其中。画家以冷静的笔触展示出不同历史镜头的时空转换,鲜明的对比给了观者强烈的艺术冲击和宽广的思考空间。而它们之间,那道近乎太极的曲线悄然提醒人们的,是此消彼长的不可抗拒,以及事物总会向其对立面转化的千古哲思——覆盖终是愚蠢的,不同事物和文化间只能是融合,融汇。要说这几乎是我们每天都会遇到的现实:各种款型的汽车代替了步行、奔马、牛车甚至自行车;密麻拥挤的钢筋森林代替了以木石为材质的古老家园;以美国大片、牛仔文化、卡通动漫为代表的外来强势文化,正在替代我们熟知的东方闲情与优雅娱乐;电子通讯的迅速普及代替了富有诗意的驿道、马蹄和鱼雁传书……画家和盘托出的,是那种复杂到令人尴尬甚至困惑的感受:一边是现代高科技为人们生活带来的便捷,一边是高能耗的现代生活方式对人与大地间的亲密关系、对“诗一样栖居”的嘲笑和破坏;一边是一个正在以空前的速度融入整个现代世界的古老中华,一边是作为一个民族赖以存在的传统文化正惊人地收缩败退。那里面既有欢呼,也有慨叹;当异域文化的入侵对民族文化安全构成威胁时,你还能怎样呢?

  ——郝平就那样以自己的不二选择,对当代生活的流变作出了极富艺术感的回应。艺术乃形式构成。作为组画,《替代》在2004年第10次全国美展展出时,是三幅作上下一线排列,那种信号灯形式警示意味浓郁;到了2005年第二届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变成了五幅,是有着明显救赎意味的“十”字型——都勾起观者满腹心思,欲罢不能。但他没忘记高更的那句话“不要画得太尽”。“十”字中间的那一幅,是一片朦胧的灰色,似有若无之间,让人想到的却太多太多……

  南宋诗人杨万里《跋李成山水》一文寥寥数语,讲了他面对一幅水墨画时的奇异心情:那几天修房子老遇到雨天,完不了工。好不容易碰到天晴,能听到满山鸟唱,不料恰这时友人带来了李成那幅水墨,“展卷烟雨勃兴,庭户晦冥”,诗人于是惊呼“吾庐何日可了耶”,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房子修完啊?艺术的魅力竟至于此。读郝平版画,我眼前“勃兴”而起的,似也正是一场场时代的风雨。我曾说真想拿郝平的版画镶一架屏风,挡挡满世界的粗鄙与浮艳——不过我没说,原先是怕太贪心了,眼下是怕太自私了——就像孙髯翁大观楼长联一样,艺术作品一旦问世,便不再属于他自己,理当属于世界。

  (本文作者系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作者:汤世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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