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第一讲里提到的原定于2月16日结束的上海博物馆“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将延期至3月下旬。
今天我们聊聊川端康成和安田靫彦：一位文豪与一位画家的往来以及他们共同热爱的一位书法家良宽。川端康成先生（1899-1972）与很多日本画家都有亲密的联系。其中就有我们上一讲讲到的东山魁夷，他们之间留下了百余封通信。东山魁夷说自己决心画日本的风物，也是因为川端康成提醒他要“尽可能的保留古都风情”。还有古贺春江、草间弥生、安田靫彦。安田靫彦（1884-1978）不如前三位那样享有盛名，但也是日本现代非常重要的画家，日本画的奠基人之一。1968年和1973年，东山魁夷为川端康成绘制封面《川端康成全集》（全16卷） 1948-1954年 安田靫彦绘制封面1948年，安田靫彦应日本新潮社的邀请，为《川端康成全集》绘制封面画，这套封面画一共16幅。这是两人交往的开始。当时，安田靫彦64岁，川端康成49岁。第二年，川端康成回访安田靫彦的住处，带了自己刚入手的《十便十宜画册》，跟安田一起欣赏。所谓“十便十宜”，是明末清初，李渔（字笠翁）归隐浙江兰溪，在伊山“新开一草堂”写下的《伊园十便》和《伊园十宜》。李渔的诗文传到日本，诗中的文人雅趣、归乡之情，勾起了日本文人的兴趣。1771年，受尾张素封之托，画家池大雅和与谢芜村合作绘制了这套《十便十宜》画册，池大雅作《十便图》，与谢芜村作《十宜图》。池大雅（Ike no Taiga，1723-1767）是日本江户时代“文人画”的集大成者，因向往中国，以中国的单姓“池”自称，号“大雅”。川端康成非常喜欢收藏池大雅的画。为买下《十便十宜画册》，将自己《川端康成全集》的预付稿费全数拿出。他（川端康成）说：《十便十宜》(画册)是非常优秀的杰作。无论任何事情，首先要接触到好的东西。如果首先得到了最好的东西，与此相关的各种缘分才就会接连不断地产生。拿我的经验来说，我一开始就遇到了大雅最优秀的作品，钟爱备至。如果要形容大雅的风格，用中国的文字应当怎样来描绘呢？阔、达……在中国的语言中有很多这种风格的词汇，如果一一罗列则无穷无尽。这样的大雅，心性优雅、品质高洁。正因为感受到了这样的人格我才喜欢上了大雅。在日本，池大雅的魅力从未消退，芥川龙之介也是他的粉丝。芥川龙之介只是看到二玄社的《十便十宜图》复制品就“深受震撼”！称大雅为东海第一大器，当即向友人写下观后书信。后来川端康成用另一位作家(永井荷风《晴日木屐》序文)原稿把这封书信交换过来，收藏在自己《十便十宜画册》真迹的盒子里，形成一套完整的藏品。而与谢芜村，和松尾芭蕉、小林一茶并称为日本三大俳句诗人，兼具诗人和画家的双重身份，一生写了约三千首俳句，画了七百多幅画。川端康成家中，常会有东京有名的古董商频繁出入。当年古董商高桥一雄，要从九州坐很长时间火车，将十便十宜画册拿给川端康成，既不敢把画册放在座位上，也不敢放在行李架上，就这样一路一直捧着，直到见到川端康成。这种虔诚，让川端康成感念良久。每次见到一件古董，总是先与它对视至少一个小时。川端康成的收藏，内容涵盖文人画、琳派、佛像、古陶瓷、茶具、书法、西方画作等。从2002年开始，日本每年两次举办《川端康成：文豪热爱的美的世界》展览，展示一个作家的审美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1950年，川端康成和安田靫彦在安田府邸，时年川端51岁，安田66岁
安田靫彦与川端康成先生的交往，从日本新潮社邀请他，为《川端康成全集》绘制封面开始，持续了二十四年。两人间友谊的加深，主要是因为对古美术共同的热爱。作为收藏家，安田是前辈。川端康成每每得到名品，都从镰仓带到大矶安田府邸，以飨同好。古美术不仅支撑了两个人的友谊，也促使他们将美好的事物运用到彼此的创作中。
川端康成和安田靫彦的往来信件
这一期间，川端有《古都》《千只鹤》《山音》，安田有历史画《日本武尊》《黄濑川阵》，树立起日本古典派人物画的新座标。如果说东山魁夷在没有线条的“没骨”日本画方面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那安田靫彦则在有线条的日本画方面登峰造极，长达八十年立于现代日本画的巅峰。
《黄濑川阵》局部
《生成》
日本人本来就喜欢雅致、澄净的东西。安田靫彦的绘画技法源于大和绘，优美的线条和典雅的色彩是最大特色，川端康成评价说：“先生身上的日本、东方传统，使得先生的绘画显得温润平和而清幽爽净，温暖和净化着观众的心。”安田靫彦是良宽（1758-1831）的收藏家和研究者，这也与同样喜爱良宽的川端康成有了共同话题。良宽22岁出家，苦修12年，被授印可以到某寺院当住持，安稳生活。可良宽没有选择这样的道路，而是成了云游和尚。他的一生都是在越后这个地方度过的，就是川端康成小说《雪国》所描写的那个地方，也就是今天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那里。越后是日本乃至世界降雪最多的地区，全年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被积雪覆盖，良宽法师若真要“到处壁间午睡闲”，其实生存环境会非常严酷。从良宽传世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写字多用正锋，少用侧笔。可以看到整幅作品是一条线的巧妙运用，线的节奏、墨的分量、布局等等，直线和弧线拉得饶有趣味。良宽的作品是出了名的难认，如这一幅：“穷谷有佳人，容姿閒且雅。长啸如有待，独立脩竹下。”
般若心经
行笔古拙舒缓。
良宽在今天受到人们的推崇和喜爱，除了书艺高超，还有其他原因。
川端康成说，“良宽的心境与生活，就像在这些歌里所反映的，住的是草庵，穿的是粗衣，漫步在田野道上，同儿童戏耍，同农夫闲聊。尽管谈的是深奥的宗教和文学，却不使用难懂的语言。那种‘和颜蔼语’的无垢言行，同他的歌和书法风格，都摆脱了自江户后期，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日本近代的习俗，达到古代的高雅境界。直到现代的日本，他的书法和歌仍然深受人们的敬重。有‘闻竹声而悟道，赏桃花以明心’这样的效果。”这番话源自川端康成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演说辞：《美丽的日本和我》。
《美丽的日本和我》（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的演说辞）草稿
他接着说，“西方庭园多半是造成匀整，日本庭园大体上是造成不匀整。或许正是因为不匀整要比匀整更能象征丰富宽广的境界吧。当然，这不匀整是由日本人纤细而又微妙的感情来保持均衡的。再没有比日本庭园那种复杂、多趣、细致而又繁难的造园法了。
所谓‘枯山水’的造园法，就是仅仅用岩石砌垒的方法，来表现现场没有的山河的美景以及大海的激浪。
所谓山水这个词，指的是山和水，即自然的景色，山水画，也就是风景画。从庭园等的意义，又引申出‘古雅幽静’或‘闲寂简朴’的情趣。但是崇尚‘和敬清寂’的茶道所敬重的‘古雅、闲寂’，当然是指潜在内心底里的丰富情趣，极其狭窄、简朴的茶室反而寓意无边的开阔和无限的雅致。在日本陶瓷花瓶中，格调最高、价值最贵的古伊贺陶瓷，用水濡湿后，就像刚苏醒似的，放出美丽的光彩。‘古人由插花而悟道’，由此也唤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灵。大概也是这种心灵，使人们在长期内战的荒芜中得以继续生活下来的吧。”
左：雅昌（深圳）艺术中心 wabi-sabi日式书房
右：安田靫彦画作 梅花定窑瓶
川端康成的这番演讲，其实提到了日本艺术里很核心的一个概念：侘寂。在文学领域，集中体现在“俳句”，在园林方面，主要表现为“枯山水”。就绘画而言，主要是“留白”。咱们深圳的雅昌艺术中心有一间日式书房，名为wabi-sabi，也就是侘寂的意思。书房空无一物，但万物皆可包容。侘寂这个词很有意思，你如果随便问一个日本人，都知道这个词，但具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说不清楚了。这就是最能代表日本的传统美学：既深入人心、又含糊不清。侘，《康熙字典》解释为失意貌，失意的样子。寂，寂静，冷清，没有人声。这个词最早，是从喝茶流传开来的。战乱时期，很多人家财被毁，其中有不少精美的茶具。为了寻找喝茶的替代品，越来越多的人用那些烧坏的、形状不完整的、物美价廉的残次品。大约到了14世纪，禅宗盛行，那些离群索居的隐士和修行者，开始培养对于日常细节、容易忽略之物的美的感受，并传达给世人。冈仓天心在《茶之本》一书中把侘び的翻译成“Imperfect”，即重新发现不完美之美。日本美学中的侘寂在当下，像是一种顺势疗法的药品，按剂量分配。因为就活在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拯救一个美的大千世界，不仅仅要保护特定的物体和建筑。更重要的是，保护脆弱的美学意识，就像发霉的木板、生锈的锁、凋落的枯叶，不管它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都是美的。在我的工作中也会接触到日本的同行。我始终感觉，日本人对于中国文化的了解，远远超过中国人对于日本的了解。所以利用这两次读书会，管中窥豹，聊了聊日本的艺术。两千年的古国文明，不是每天在网上骂战可以传承的，也不是现翻《唐诗三百首》可以交差的，更不是那种刻在脑海中的“天朝上国”的傲慢，它应该是一种深入骨髓里的悲悯、豁达与温暖。
前两讲，从招提寺的山川异域和东山魁夷祈祷的心开始，到日本美学中的侘寂截止，可以发现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但每个民族的美，除了相通之处，更多的还是差异。例如我们欣赏的“岁寒三友”松竹梅，在西方人眼里就是寻常植物。同样，日本人看见樱花心中会泛起生离死别之涟漪，我们可能只能欣赏其美丽。第三讲，聊聊中国文化对于悲悯、豁达与温暖是如何理解的。雅昌线上读书会丨当绘画成为奇迹1
讲师简介：
陈俊，现任深圳雅昌艺术中心图书馆馆长。15岁保送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硕士，辅修艺术史。从事出版十余年，策划编辑艺术、非遗、学术类图书百余种。曾任雅昌艺术图书编辑部主任，深圳雅昌艺术中心内容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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