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史无前例的“新冠”病毒肆虐全球，地不论东西，人无分老幼，都被迫关门闭户，禁足深居。不少人习惯了现代社会快节奏的生活，平日奔波忙碌，疲惫不堪，难免抱怨连连。骤然因疫情而锁闭于宅，日常工作和生活完全打乱，顿然不知所措，关得久了，竟情不自禁地怀念起以往只觉烦乱的日子来。

　　深锁家中，总要找点事来打发时间。于是疫情期间，中国大陆出现了一个别具意味的现象。有关方面的调查统计和微信朋友圈的信息显示，禁足在家的这段时间，社会各阶层平添了许多书法练习者。人们发现，书法这门传统艺术是一种可以自学的技能，入门既很方便，笔墨纸张和字帖教材又不难寻觅，且价低质高，方便易得。学书法可以修心养性，强身健体，既消除紧闭带来的烦闷和抑郁，又提高文化品位和审美层次，且不必像钢琴、舞蹈、技击等爱好那样乒乒乓乓弄出很大动静，影响同样隔离在家的邻里。就这样，曾是中国人普遍技能的书法又悄然回到生活之中，以自身的优雅冲淡、平和厚重安抚着疫情中惊惶不安的心灵，显露出现代社会里中国文化不可忽视的济人利世之功。一位朋友禁足期间爱上了书法，他告诉我，过去也知道欧阳修的“学书消日”之说，却一直没有仔细想过其中的含义。今年闭门习字，他不单体味出“学书消日”的内在意蕴，磨炼了自我心性，连带也认识到了中国文化的精妙、博大与意味深长。

　　对书法家而言，纵笔挥毫是家常事。疫情期间泼墨书写，在破除闭门的岑寂外，还有藉此自抒胸臆，表达忧国情怀的作用。无论是耄耋之年的沈鹏等老先生，还是新生代的青年书法家，纷纷奉献出佳作，向一线的白衣战士致敬，鼓励疫情中的大众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共同战胜病魔。一般人难耐的禁足限制，其实倒是书法家集中时间和精力钻研业务、提高书写技艺的最佳时机。一些同道告知，闭门隔离期间，社会活动最大程度压缩了，也不再有其他杂事的搅扰，可以潜心碑帖，或临摹，或创作，或研究，写成的字幅是以往同时期的几倍，且时时涌现灵感，形成新的创造，精品也远较往日为多。“祸兮福之所倚”，疫情赶走了本不属于艺术的种种外部干预，还给书法家一方清明的心灵世界。禁足，使书法家暂得于己，快然自足。

　　国内疫情初起，我方在美国探亲度假，当地对此认识不够，也未十分重视。但航班却受限了，原定回国时间被迫后移。待国内状况逐渐好转，我们栖居之处的疫情开始爆发，仍然无法归国。所以与国内的同行相比，我等于是经历了国内外的两度疫情，禁足时间远比他们为长。在异国原也没有什么亲朋可以往来走动，每次探亲，我基本还是延续了在家的作息规律，将大量时间用在读书写字上。现在不能出门，就更是一心沉浸在笔墨世界里，与古圣今贤隔着字行谈艺论道，乐而忘我。静心检点近年作品时，发现了很多缺憾不周。最明显的是有些地方书写过急，笔未送到，浮滑轻躁在所不免。当时或许是心慌意乱，为什么事而赶写，或许是心急气馁，不欲书而强书。无论是何种情况，都背离了造艺的根本。孔子“欲速则不达”的告诫，张芝“匆匆不暇草书”的箴言，杜甫“能事不受相促迫”的名句，平日都是烂熟于心的，但仍不能真正贯彻到艺术创作中，“非知之难，行之惟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前人诚不我欺。年届花甲之际，我曾以“一元复始”自励，希望能抛弃成见，以清醒的神智、探索的精神重新开始下一程的学习之旅。禁足中的反观自省让我进一步认识了自己的问题，也看清了眼前的道路。摒弃浮华，沉潜艺道，以心运手，力求精进，突破浅陋狭隘的局限，苦追浑厚苍茫的境界，这应当是下一步的目标。能否达到不可知，但必须全力以赴，就从现在出发，从禁足开始。

​2020年5月15日于美利坚西海岸

作者：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