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生走了几年了，为了给他举办遗作展，其家属和画友精选出百余幅不同时期的作品，分为人物、山水、花鸟三大类，人物中又将道释和“老北京”特立一类，最后是综合材料。

　　电脑览阅一过，深感俊生是个全才，而且立足传统与现代两端，涉猎题材范围广阔，其艺术宽度、深度和高度远非笔者旧想所及。俊生生前与余是同事，又是邻居，我自以为是了解他的，看了这批新资料，慨叹要重读俊生。

　　一、传神、写心、逗趣

　　俊生的人物画最多、最好，是现代画坛杰出的人物画家，但我第一次见他的现代人物。他那些边疆各民族人物均系写生，认真研究其造型与服饰特征，笔墨也严谨，是典型的学院派的高水平。另一类现代人物近当代水墨，以变形、夸张、超时空的手法表现都市青年男女或焦躁或无奈的复杂心象。我知道他有过这么一段，画得蛮现代、蛮深沉的，足见俊生敏感于现代思潮的一面。经历过改革开放、八五美术新潮的一代，现代实验一把，又回归传统是再自然也不过了。

　　俊生最擅长的还是画古文人，画陶潜、苏轼、陆游，画竹林七贤、饮中八仙。他喜欢中国文人醉酒、踏歌、拜石、赏莲、觅句、行吟、玩月、对弈、品茗、听琴之类的雅事，夸张那“有梅花处醉如泥”的醉样，“一笑人间今古”的狂态，且笔墨潇洒、恣肆，时有得意忘言的浪漫，仿佛在骨子里就与六朝文人共鸣。他看不惯腐败的时风，又寻不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清境，则不得不寄兴于春梅、秋菊，不得不借酒嬉笑怒骂一番，我想这便是中国当代文化人和古代文人生活理想相沟通的深刻根源。但俊生并不把苏东坡们画得那么高大雄强，而是借有趣的动态和神情把你逗得忍俊不禁，甚至笑出声来，然后再静心去寻那画外余味。所以，我在“传神”“写心”这些传统美学概念之后，再加“逗趣”二字，或许其中有些本真的艺术元素。有一张《东坡醉归图》最生动，东坡的醉态可爱极了，那两位童子捏着鼻子的怪样，仿佛能从宣纸上闻到酒味，这是否也是一种通感。

　　俊生喜题古人诗句，几乎每画必题。如画听琴，题宋人“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因此而多了层令人思味的禅意;画赏月，题“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曾经照今人”，便多了番天人精神往来的哲思;画雨归，用丰子恺“折得荷花浑忘却，空得荷叶盖头归”诗意，只改为“折得荷叶盖头归”一句，也便多了许多让人联想的趣味。艺术因为有趣，便给人以美，又因为多了些诗思文意而富于内美。可见俊生在生前读了不少的诗书，故其画亦益多文。有许多画家不及俊生，就是少了这种文思，难怪潘天寿慨叹画乃“文中之文”。

　　读俊生的人物画，感到笔墨高精到位了，形象不似而似到位了，情趣画内画外到位了，且越来越多了些不似的糊涂，乱头粗服的疯癫，这也是一种境界。难得糊涂是一种高妙境界，这源于天才、悟性，也是一种火候。也许这老境到得太早了，他本应如齐黄那般在九十岁上进入这老境、化境。

　　至于俊生笔下的“老北京”系列，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也是他平民本色的表现。他笔下的天桥各色小人物的把戏画得太多了，却总不重复旧样，其动态神情之谐趣，令人想到汉画像石上的乐舞百戏，可见民间艺术滋养之深，其后期构思立意也动脑、动心，一幅《剃头图》，因为多了一副对联：“握一双拳打尽冲冠英雄谁敢还手，持三寸铁削平肮脏世界无不低头”，而扩大了审美含量。俊生和天桥有缘，晚年迁居天桥附近一平斋，予赠小诗曰：“里仁复一瓶，书画放晚晴。双鹤舞陶然，桥头一钓翁。”他斯时已是“小药铺”，但他骨子里好强爱美，仿佛也是那天桥人物之一员了，所以他不画天桥之表象，而能得天桥人骨子里的灵性。

　　道释，在古代是单设一门的，如今也划在人物这一科。在我的印象里，俊生很少画佛像，那么他画道释人物是欣赏者所求还是个人内心之求便不可得知。依我看，他那些传统笔墨罗汉最动人，大概是罗汉的个性神采殊异，成为画家选择的契合点。在我的印象里，俊生不近佛，天桥民间人物的灵性和中国古代文人的习性与俊生最谐，也画得自如洒脱，步入了艺术的高端。今人多慨叹：走在高原上的人多，步入高峰者少。俊生生前并无狂言，但我们认为他的才华与艺术思维之聪慧，是在高峰间的自由舞者。

　　二、古风、海风与现代风

　　俊生的古风是传统中国文人水墨作风的延伸，海风是西式学院教育的印痕，现代风是世界性的现代样相。俊生生活在这个古今中外文化交汇的时代，他也古今中外地都玩了一把，不枉在这时空里走了一趟。

　　俊生的山水多古风。尤其小卷，横画中山高水长多纵立之势，笔法点法有文沈书卷气而活脱过之，览之令人畅神，真高逸之作，当今山水画手见之亦当叹服。或许有令尊松涛先生的遗传基因，他原本就是位山中幽人，观山看云起，披图亦清绝。如果他专画山水，也必是高手。

　　俊生的花鸟画少见，或荷塘栖禽戏鱼，或牧牛驰骋放歌，皆大写作风，笔墨简括且天真烂漫。题字多且布局巧妙，是文人画作风，而歪歪扭扭之半醒半醉的题字节奏却是现代书风。这种自由体书风，有人是装出来的，故意造出来的，俊生的可爱处是从他的性子里流出来的。这便是古人所说：自然者为上品之上。

　　俊生的综合材料，是丙烯加彩墨，西体中用的表现派作风，是笔墨与肌理的实验，意象与抽象的实验，古风与现代渗融的实验。俊生拙于日常生活，独敏于绘事，在这多元共存的时空里，他曾以学院派的技法，作主流美术的连环画，又曾以综合材料作现代实验，最终立足于传统文人画的立场，将多方的学养与实验融入个性化的独创之中。如天假以年，他会将古风、海风和现代风化合得天衣无缝，在艺术上创造更多经典。实际上，他在有生之年与病魔搏斗的劳作中，已经倾其全力超高、超好地超前了，已经是百花园里独标一格的上品峰头。他给我们留下了这个时代艺术高度或者一种可能性的印记，也以他的才华和诸多丰收的果子奉献给了这个时代，时代的画史也因之永远地刻上他的名字。

2015年6月24日匆草于里仁书屋东窗

2017年8月21日校改于泰山脚下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刘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