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杨勋现场导览

同一座园林，处于不同的季节中，气味是不同的。竹景的气味不及花香馥郁，却也真实存在，释放着似有若无的“隐香”，唐杜甫诗作《严郑公宅同咏竹》中句：“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即是明证。若要深心体会，至少要经过两个维度：其一在“感官”，以澄澈的本心感知自然竹景时，人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充分发挥合力，才可辨知其隐秘之香；其二在“精神”，长久以来，竹虚心有节的奇质妙姿是君子谦虚、高节的象征，堪为“人化的自然”，无论是作为心灵知音、审美对象，还是自我的化身，皆浸润了真切的生命情感、精神旨趣，散发出别样的气息。

虹竹-加利福尼亚的猜想 布面油画 160x120cmx3 2021

盘点中国历代诗词总集的植物品类，会发现竹是出现首数最多的植物之一；咏竹诗更是取其清姿瘦节，托物言志，伴随着历史的发展逐渐生长出传统中国的理想人格。回溯中国古代艺术史，唐前之竹，多以庭院、亭阁的衬景植物示于画中；有宋以来，“墨竹”终成一门独立画科，对后世影响深远；元人以竹自喻、作画明志，寄情遣兴的文人画发展至最高峰；明清时期的商品经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继而引动造园之风，相关技术理论书籍纷纷刊行，寓情于竹的画作亦不一而足……竹作为古典美学的重要母题，历经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始终凝聚着淡泊超逸的审美理想，渐次生成中国文化的典型符号与精神象征。

虹竹-遇见罗马湖 100x75cmx3 2021

让我们回到艺术家杨勋的个展。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波及整个人类世界，全球一体化发展格局被无情阻断，经济、科技的飞速运转被按下缓行键。这批创作于疫情期间的作品，因映现出杨勋内心强烈的生命意识、朝向时代的反思意识，尤显意味深长。三个系列作品“竹影”、“荧竹”、“虹竹”皆以竹为母题，这看似是艺术家偶发的文化选择，实则是其延绵十余年的艺术线索的必然一环。

虹竹No.1 布面油画 60x45cm 2021

杨勋作为八零后极具代表性的当代艺术家之一，其油画作品中蕴藏的古典美学、诗性气质，总给人带来似曾相识又别出手眼的印象。新世纪初，他在四川美术学院接受了系统的专业技术训练，娴熟掌握了油画创作的语言能力，在开放、自由的学术氛围推动下，非凡的想象力触发了这位艺术青年的探索热情。他没有自足于准确的造型能力，而是凭借着对于历史文化记忆的极大兴趣，沉浸在对于古典园林的目光巡礼之中——自学院派既定范式强力突围，避开彼时流行的卡通样式，自觉地去建构主体精神的游憩之所。2005年，以苏州园林为参照的六张大幅作品“古忆·庭院春色”应运而生。这组毕业创作无疑是一个响亮的预言，一个绝对意义的起点，杨勋自此意外闯入一个奇魅、空幻的古典秘境，踏上了追古思今的精神长旅。

虹竹No.4 布面油画 150x200cm 2021

没有哪个音符未被演奏过，没有哪块颜色未被使用过，已知题材也几乎都有它自身的传统。放眼前贤，尽是高山，当代人向上攀登之难自是可以想见。而杨勋大胆选择了司空见惯的母题：园林，尽管这一立点在多数人看来是迎难之举，但他似乎从未陷入题材表现的焦虑。正如他本人的理解：高下并不在题材本身，而在于打开它的角度和水平。他深知，园林极大程度地显现出古今“共时存在”的性质，其所承载的古典美学、文化气质不断地对当代造成难以磨灭的影响，以至生成当代人思想观念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当思想观念转化为实际行动、进而创造出新的价值时，当代人达成了对于传统文化精神的传承并再造了它。

花火No.4 布面油画 80x60cm 2021

系列作品“游园惊梦”“京梦”，是杨勋以光为媒介寻访历史记忆所做出的尝试。艺术家秉持着对于人、自然、历史的高度敏感，借助古今的共在关系进一步省思当代人的文化心理，引导观者参与到与自身文化基因相认的行动中：一束光直落画面中心位置，点亮了中心意象的同时，四周的暗影显得愈加神秘，如同一场只呈谜面、却不给出谜底的游戏；观者的视线被光捕捉，游憩于中，在肃穆、虚幻的情境中体验着历史记忆的潜存性、共在性。黑白色调的选用结合极尽精微的刻画，实现了以老照片式语言形态转译客观自然的探索。语言方式上启用毛笔作为媒介，多层叠加的绘制使油画这一舶来画种形成了类似于工笔技法的渲染感，细观时显现出丰富的层次，细腻、入微的品质。画面多有竹的形象描绘，但只是艺术中的符号而非艺术符号，此时之竹尚未独立地成为杨勋思想观念的载体。

花火No.5 布面油画 80x60cm 2021

艺术家的风格变化，从来都是对既有经验的突围。近年来，杨勋的艺术实践在自身体系的延续中蕴出新变，其突围主要显现在三个层面：其一、启动微视的角度。从自身的园林体系中派生出的三大审美主体：花、石、竹，它们都曾是园林衬景的自然物，如今无疑是艺术家之于园林母题的有机延展。在新近系列作品“竹影”“荧竹”“虹竹”中，作为园林造境的主要景观，竹首次作为中心意象出现，发散着异于古人、异于他人的个人化气息：去除了具体场景的纵深感，趋向于精微的质地、肌理和结构塑造；进一步舍弃了笔痕的触感，滤去了油画媒介的物质性；取消了明确的叙事逻辑，使物象恒久地停留在某个虚拟瞬间，极具象征意味。此时，观者不再是追光闯入园中、寻访历史记忆之人，相反，竹之光或光中竹的炫目感使观者不得不退后，凝神观照这一触目的生命状态，消解了世俗的经验智慧，暂忘现实的焦灼忧虑，借助古典美学的回望，通向生命、自然、世界的密谕。

隐香 布面油画 150x200cm 2021

其二、深掘色彩的强度。宋人花鸟画的审美趣味、精神特性，以及日本艺术家白发一雄绚烂、恣意、动荡的色彩，都给杨勋带来有益的启示，而当代人独特的的色彩感知和生活经验，则为他催生出新的色彩转向。在“竹”中，涤除了老照片般肃穆、空寂的气息，代之以比客观物象的色彩强度高出数倍的绚烂色调，如同光学色谱，在具体形象和物品上几乎难以寻见。明朗的线条与一系列高饱和度的色彩相互碰撞，潜在地呼应了景观时代消费主义流行文化的特点。

荧竹与石 布面油画 100x133cm 2021

其三、内向生长的光与外在弥散的光。在“竹”中，艺术家以三种竹的存在形态分身：诗性之光的“竹影”、生命之光的“荧竹”、智能之光的“虹竹”。无法言明的意蕴贯穿其中，简淡逸远的美学品格中闪烁着莫可名状的生命灵光，或于日常物象中思接千古，或于生命喻象中审视自我，或于VR、人工智能的虚拟自然中释放生命主体思想与表达的自由。每一件“竹”的深处，无不真切蕴藏着他对于自然、生命、历史、时代的省思。

荧竹No.5 布面油画 80x60cm 2021

面对世界范围内的人类灾难，杨勋对于生命有了更深刻的体认：具象、具体、脆弱、耀眼。他笃信万物有灵，系列作品“竹影”“荧竹”中的光是内向、生长的形态。生命之光不时地在竹节处闪耀、跳跃、游移，光源的不确定性释放出奇魅的寓言感。无声的精神抚慰背后，是艺术家思维机制、情感机制的洗礼与重塑。而系列作品“虹竹”中的光则是外在、弥散的存在，朝向景观时代的虚妄幻觉。当今社会生活显现为巨大的景观积累早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在这个过度便捷的时代，科技文明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能量统摄我们的生活。永恒的当下被不断地制造出来，瞬逝的视觉形态持续地自新设备、新技术、新机制中涌现，虚拟图像最大限度地占据着视线乃至思维，而不再是精神图像。那么，对于当代人，如何自科技文明、人工智能的茧房突围，遥接更宏阔、深远的精神世界？如何确定地应对不确定性，以真切的生命情感去感受而不是如机器般做出程序化回应？这似乎是杨勋借“虹竹”抛给观者思考的问题。

缺席在场 布面油画 100x67cmx2 2021

日本俳圣松尾芭蕉有言：“乾坤的变化，乃是风雅的种子。”宇宙轮转，四季更迭，真正塑造人类精神的事物永不熄灭。或许杨勋作品中对于传统精神如何在当代焕发新的活力的思考，以及身处当下对于景观时代的反思，将为我们带来新的启示。

2021年9月16日于望京

嘉宾观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