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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言说的”与“超验的”美学

    真正让维特根斯坦的早期美学思想为世人所知的,还是《逻辑哲学论》这本薄薄的小册子。然而,尽管维特根斯坦的最早的哲学思考中的许多基本命题,诸如1915年5月22日最早讲出的“我的语言界限就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The limits of my language mean the limits of my world)[23]都在《逻辑哲学论》里面被保留了下来,但是,关于“美的幸福观”却完全没有被纳入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逻辑哲学论》是一本学术专著,许多来自生活的智慧只能被保留在早期的笔记当中了。 在《逻辑哲学论》中,第一段涉及美学的话更关乎到该书的主旨,它是这样的: 关于哲学问题已写下的大多数命题都不是错误的,而是无意思的。因而,我们根本就不能回答这类问题,而只能将其无意义陈述出来。哲学家们的大多数问题或命题,都是由于我们不理解我们的语言的逻辑(the logic of our language)而生的。 (它们与善是否多多少少与美同一是同类的问题。)[24]
    在《逻辑哲学论》即将结束的地方,关于美学问题,维特根斯坦又明确做出了如下的著名论断: 伦理显然是不可言传的。 伦理是超验的(transcendental)。 (伦理与美学是一回事)[25]
    依此推论,从“语言逻辑”予以澄清的话,既然美学与伦理是同一的,伦理又是超验的,那么,美学也自然就是超验的了。伦理学是超验的真正说法,最早出现在1916年7月30日维特根斯坦的笔记当中,上面记载了用德文所说的“伦理学是超验的”(Die Ethik ist transcendent)这段话。[26]不过当时的维特根斯坦论述的是幸福生活,他认为幸福生活的标志不可能是物理的标志,而只能有“形而上学的”(metaphisisches)标志和“超验的”(transcendentes)标志,[27]这二者几乎是在同一意义上被使用的。    
   “伦理与美学是一回事”(Ethics and aesthetics are one)的最早说法,[28]则出现在维特根斯坦1916年7月24日的笔记上,当时所列出的前提是“伦理学并不讨论世界。伦理学像逻辑一样,必然是世界之条件”。[29]然而,在《逻辑哲学论》当中,维特根斯坦对于“人生乃是世界”这类思想避而不谈,而是转向了“价值”和“意义”的论述。关键还在于“视伦理与美学为一”前面的推导过程,在规定了“一切命题都具有同等价值”(此为如下的分论点的总论点)之后,维特根斯坦又指出: 世界的意义必定在世界之外。在世界中的一切都如其所是,都如其所是地发生:其中没有任何价值——如果有,这种价值也是没价值的。 如有一种有价值的价值,它一定处于所有发生的和如此存在的东西之外。因为所有发生的和如此存在的东西皆为偶然的。 使得它们成为非偶然的东西,不能在世界之中,否则这东西本身就又是偶然的。 它必在世界之外。[30] 因而,伦理命题也并不存在。 命题不能表达那高妙的东西。[31]
    要理解这段话语,当然绝不能从海德格尔的“在世界中的存在”的存在意义上来理解,而是要回到早期维特根斯坦的基本的哲学理念上面。
    按照《逻辑哲学论》的基本构想,“世界”是由(德文意义上的)“事态”(Sachverhalt)抑或(英文意义上的)“原子事实”(atomic facts)构成的(后来state of affairs这个译法基本取代了atomic facts),而非“事物”的总和。每个基本的命题都是“原子事实”的一幅对应“图像”,哲学的功能就在于对命题进行逻辑分析,超出这个“语言的界限”的都是无意义的,这是由于,命题只与事实世界相互对应。
     如此一来,维特根斯坦将世界“一分为二”:⑴“可言说的”世界,哲学家们就对之加以分析,这是“事实世界”,它与语言、命题和逻辑相关;⑵“不可言说的”世界,人们只能对之保持沉默,这是“神秘世界”,美学显然归属于此列。“一方面,言说是关于世界的言说,是以语言再现世界,因此,有意义的言说是严格依照世界的。而另一方面世界就是能被言说的世界,是要拿来同语言相比较的,因此,世界又是依赖于有意义的言说。语言可以言说世界,也必须言说世界;世界可被语言言说,也必须被语言言说。语言与世界是完全同型同构的。”[32]
     正是在语言与世界的“同型同构”的意义上,语言与世界所共享的分界才得以形成。按照《逻辑哲学论》的基本思路,命题仅仅能以语言来陈述什么“在世界之中”,而伦理与美学都因其“超验”的本性而超出了世界之外。
     在世界之中的,也就是“语言界限”之内,固然是非“善”亦非“恶”,同时,也是非“美”亦非“丑”的。这是因为,“语言,逻辑和世界的理论揭示,‘表明’、‘阐明’、‘澄清’能说的、可知的和存在的东西的最基本的、本质的和必然的方面。表明这些基本的、本质的和必然的东西,也就表明了语言中能够说的即有意义的、真的东西的界限,表明了具有逻辑必然性的可知的东西的界限,表明了存在的东西的界限”。[33]
    在这种基本划分之后,维特根斯坦认为他的哲学使命终于完成了。属于这一“不可言说”的世界的有:世界本质、生命意义、宗教价值等。伦理与美学,也都属于这一领域。当然,还要看到问题的另一个方面,“维特根斯坦在早期《逻辑哲学论》中承认人类活动有‘不可言说’的‘神秘性’所在,并不意味着那时他承认美学、伦理学和形而上学的意义,因为这些学科正是把那‘神秘的东西’变得不神秘了,用一个貌似科学的概念体系把它们‘说出来’,甚至还认为这种体系才是‘真正的科学体系’。一句话,这些学科要把‘非知识性的东西’变成‘知识性的东西’,恰恰否认了有‘神秘性’在”。[34]
    在这个意义上,维特根斯坦恰恰对美学的现状进行了深入的批判,其实,他并没有否认美学的本真的存在价值,他自己也承认“不可言说的确实存在”,[35]但是如何去言说就成了问题(或许,美学这门学科就要去言说那“不可言说”的)。实际上,“不可言传”与禅宗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特别是关于“语言的神秘基础”的描述,更显露出维特根斯坦的某种东方神秘主义色彩。[36]
    但总的来说,早期的维特根斯坦认定,思想不用超出语言之外,可以思想与不可思想的界限,这就是可言说与不可言说的界限。所以,语言的界限就成了思想的界限,可说的就是可思的,不可说的就是不可思的。       

    维特根斯坦尽管从《1914—1916年笔记》到《逻辑哲学论》都在寻求世界那个所谓“固定的结构”(fixed structure),[37]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对于伦理与美学关联的动态论述,他认为: 艺术乃是一种表达(Art is a kind of expression)。 好的艺术乃是完美的表达(Good art is complete expression)。[38] 艺术品是在永恒的观点下看到的对象;善的生活(good life)是在永恒的观点下看到的世界。这才是艺术和伦理学的联系。[39]
    这种“审美化的伦理追求”一直在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深处起着作用,就好似汹涌的暗流一般在涌动着,一有机会就会喷涌出来。按照这种说法,艺术与伦理、美与善的本性,恰恰在于不在时空之内的“永恒性”,这既是二者的关联,也是它们获得“同一性”规定的本源。
    “艺术”绝对是永恒的,而“审美”则是同时空一道来“观照”艺术的。一般而言,这种倾向就被看作是“神秘主义”的。“维特根斯坦的问题表现在神秘主义,他的神秘主义构成了他的问题。美学和伦理在他的神秘主义中是同一的,美和审美意味着善的生活,这点指示了理解他的脉络。”[40]但这种取向也恰恰是罗素所拒绝的,这也是为什么维特根斯坦在参加“维也纳小组”讨论的时候,与小组的成员们发生了尖锐的思想冲突的原因。按照卡尔纳普的回忆,维特根斯坦似乎是在用一种接近“艺术创作”的方式来搞哲学,而他的追随者们却严格按照“科学的规范”来行事。[41]这其实正是冲突的根源所在。
    维特根斯坦却一直将这种“神秘主义”保持到生命的终点,这也印证了这样的真理:包括数理逻辑在内的科学并不能来解说神秘领域的问题,无论是美学还是幸福的生活,恰恰都在这不可言说的范围之内。这是由于,这些“神秘之物”乃是自行显现的,无需语言的描述和逻辑的规约,所以,维特根斯坦恰恰是在为美学做着一种特别的辩护。这种辩护的理由,可以更简约地视为科学(主要指自然科学)与美学的区分,美学并不能按照自然科学的方法来构造,这种科学与美学的界分,甚至就是科学界与神秘界的分界,美学被归入后者(维特根斯坦对待心理学的看法基本与此同理)。
     但是,这种对美学“难以言说、又不得不说”的态度,到了晚期维特根斯坦那里却得到了某种改变,他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言说”美学,而这种角度是同“语言的日常使用”息息相关的。在这个意义上,维特根斯坦似乎又将美学视为可以进行科学研究的,但是,对于“美学学科”本身,他却始终以一种“置疑”的眼光来加以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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