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家丽

鲜载于史册，后世出现的地名为何会带有它的痕迹？它的王侯曾与周王把酒言欢，最终为何反目成仇，选择叛变？为周所灭，自此史册不复记载，为何仍有噩姓扼守南境、控制金路往来？它为何会形成绝无仅有的兽面“人目”的奇诡青铜器纹样？

这是神秘的噩国留给历史的悬念，也是这场展览力图揭开的谜团。

展厅入口处

2021年10月19日至2022年1月16日，“汉淮传奇——噩国青铜器精粹展”在上海博物馆展出。此次展览首次聚集60件精心遴选的噩国青铜器，时间跨度自西周早期至春秋早期，以噩国青铜器为载体，铭文内容作经纬，为观众系统呈现噩国青铜器的发展脉络，还原噩国的历史面貌， 向人们呈现一段被历史长河吞噬了3000年的噩国历史。展览汇聚上博馆藏噩国青铜器，及中国国家博物馆、随州市博物馆、郑州博物馆、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机构与私人藏家藏品，共分为“噩侯家族”“噩国与周王室的关系”与“噩国再现”三部分。

噩侯家族：青铜器上“神秘的微笑”

据《史记·殷本纪》记载，噩国在殷末即与商人往来，并与周人同为商王朝的附属。噩侯位列三公，有很高的地位和很大的权势，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氏族。西周早期噩、曾两国为西周王朝扼守南境、控制金路往来的重要诸侯国，而噩国活跃的地区是在汉淮之间。

令人惊奇的是，噩国的青铜器具有与同时代迥然不同的纹样风格。噩国青铜器以兽面“人目”奇诡的纹样，创造出独树一帜、绝无仅有的艺术风格，成就了噩国早期青铜工艺的高峰。其中有一类带有“神面纹”的器物，是其他地区青铜器所未见的。

噩侯方罍

与同时期青铜器上常见的兽面纹相比，噩国青铜器虽然与之构图相似，但整体更近似于一张人的脸。它们有着炯炯有神的双眼，眼睑结构近似于人眼，眼皮、眼眶、眼球及瞳孔层次分明；弯弯的眉毛由竖线组成，像是两轮新月；鼻部隆起，鼻翼圆且宽大，酷似人的鼻子。因其既有兽面纹特征，又有类似人面的写实，故学者们称之为“神面纹”。“神面”眉眼弯弯，好似面带笑意，立体生动，栩栩如生，被许多人笑称为“神秘的微笑”。

噩国青铜器上泛着幽幽的蓝

此外，噩国青铜器的颜色也与我们往常见到的绿色锈不同，而泛着幽幽的蓝。我们都知道，青铜器的本色为金色，古代称之为金或吉金。目前所见的传世或出土青铜器，通常在器物表面呈现出绿色锈。但湖北随州地区出土的噩国青铜器由于地质、水分等埋藏条件的差别，部分器物形成了罕见的蓝色锈，瑰丽奇异，动人心魄。噩国青铜器上写实的人面，神秘的微笑，加上幽幽蓝锈，呈现出一派奇异独特的文化面貌。

兽面纹卣（一对）及局部

兽面纹卣（一对）在展览现场

2007年，湖北随州安居羊子山发现有一座西周早期墓葬（编号为羊子山M4），出土青铜器27件，其中9件铸有“噩侯”铭文，为一代噩侯墓葬。“噩”作为古老的国（氏）族，除噩侯之外，尚见噩叔、噩季与噩侯弟。

变形兽纹方彝

噩姜鬲（一对）

此单元便展出了在该墓葬出土的兽面纹卣、噩侯方罍、兽面纹尊等带有铭文的噩国青铜器。其中，兽面纹卣为两件一组，盖、器内有铭文一行三字，纹饰奇诡、装饰华美、铸造工艺复杂，为噩国青铜器代表之一；噩侯方罍盖、器内有铭文七字，形态厚重，纹饰雄奇瑰丽，其兽面人目与人鼻的特点为噩国青铜器独一无二的象征；兽面纹尊与兽面纹卣、噩侯方罍的兽面纹饰近似，眼部结构近似人目，整体效果威严奇诡，器有铭三字。

噩国与周王室的关系：从把酒言欢到赶尽杀绝

作为西周王朝扼守南境、控制金路往来的重要诸侯国，西周晚期噩国与周王室联姻，噩侯驭方献壶，与周王同宴、并行射礼，两人关系一度非常要好。但好景不长，就是这个曾与周王称兄道弟的驭方却在周厉王晚期时率东夷、南淮夷反叛，震动周王朝，周王动用西六师、殷八师伐噩，最后以擒杀噩侯驭方、扑灭噩国告终。

第二单元的两件展品

这一单元只有两件展品——噩侯驭方鼎、禹鼎，却形象生动地描绘了噩国与周王室关系的转折。

噩侯驭方鼎

噩侯驭方鼎铸造于西周晚期，内壁有铭文 86 字，大意是说，周王南征角、僪后，返回的途中在坯地，与噩侯驭方行燕射之礼，噩侯设美酒家宴款待周王，周王和宾客饮宴后行射礼。随后，周王和噩侯对射，驭方中侯，宾主们都在尽情地畅饮欢乐。最后，周王亲赐噩侯玉五品，马四匹，矢五束，驭方感谢赞扬周王，为纪念此事铸造此鼎，希望后世万年宝之。

噩侯驭方鼎内壁的铭文

这看上去是一场非常祥和的宴会。要知道，射猎是周王私人生活时的消遣，肯与噩侯行燕射之礼，就等于昭示周王没把噩侯当外人。而在宴会后，又与噩侯对射，更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两人亲密关系的暗示，更别提最后周王亲自赏赐的那些宝物了。而整个过程，宾客无一不在饮酒作乐，也都参与到了这场射礼之中。

噩侯驭方鼎在展览现场

于周王而言，这到底是因为噩侯劳苦功高进行的嘉奖，还是因为噩国太过要塞而有意控制的情感笼络？于噩侯而言，噩侯驭方鼎到底是诚心诚意的臣服，还是言不由衷的敷衍？没人知道。关于这场宴会，历史留给我们的，只有这短短86个字。

这一单元的另一件展品是1940年出土于陕西省扶风县的禹鼎，记录了噩国灭亡的往事。

禹鼎

禹鼎内壁有铭文20行208字，全篇铭文可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为禹追叙其家世，说明先祖穆公辅佐周王，建立功业，武公命禹继承先人职事，治理井邦；禹不敢愚昧，尽忠职守；后半部叙述南方噩侯驭方率领南淮夷与东夷入侵周朝，周王派西六师和殷八师攻伐，却久攻不下。于是派禹先安抚失利的军队，然后剿伐噩国。最终，禹大获全胜，俘获噩侯驭方。

禹鼎在展览现场

就是那个曾与周王室联姻，与周王把酒言欢的驭方，最终率领夷族攻打周室；就是那个曾欣乐地与驭方行对射之礼，与噩国宾客宴饮作乐的周王，对噩国下达了“勿遗寿幼”的命令，让噩国从此在历史上消失。曾经位列三公的噩国，如此逐步走向灭亡。与西周如此亲近的驭方为何最后选择起兵谋反？而又是因为噩国如何的文化局面，促使周王下达了如此残忍的指令？这是历史留给后世的又一个谜团。

波曲纹尊 非第二单元展品

或许是周王想刻意抹去这段令人伤心的往事，也或许是周王想给予噩国——这个叛变的诸侯以残酷的惩罚，自噩国因叛周被讨伐后，噩国的痕迹便未再见于正史记载，它仿佛人间蒸发了。对于一个国家，最残忍的不是灭绝它的子民，而是毁灭它曾经存在的痕迹。

噩国再现：从“姞”姓到“姬”姓

如前所述，噩国氏族十分古老，势力一度相当庞大，但就是这样一个方国部落，留给后世最后的记载却是噩侯驭方被俘，周王对噩国赶尽杀绝。这样的文字记载在很长时间内，使人认为，噩国在周朝便已灭亡。直到2012年，这样的认识才得以转变。

第三单元展览现场

2012年南阳市新店乡夏饷铺发现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噩侯家族墓地，清理出80余座墓葬，出土的大批青铜器铸有“噩侯”“噩姜”“噩伯”等铭文，其中包括四代噩侯夫妇（该部分展出的便是2012年至2014年出土的部分噩国青铜器，包括噩姜鬲、噩侯钟与噩侯鼎等）。此外，在西周后出现的一些地名却仍带有噩国的痕迹，如战国时期楚国以“鄂”为地名用作封君，汉代在南阳设西鄂县。也就是说，噩国其实一直至少延续到了春秋早期。

噩姜鬲

噩侯鬲

噩侯鼎

吊诡的是，噩侯依旧存在，姓氏却由“姞”变成了“姬”。领地也从原来的汉淮一带迁移到曾国，也就是今日的湖北随州一带。

噩伯鼎

噩侯壶

姓氏的改变是周王朝的命令还是王侯避祸的主动选择？“姬”姓与“姞”姓是不是同一氏族？噩国为何要将领地迁往曾国，又如何迁徙过去？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又一个谜团。

作者：李家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