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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居”一景
文 / 冯骥才
我的书房两面开窗,一朝南,一面西。南窗大而阔,西窗小如洞。显然这房子的建筑师,为了防止西晒太热,故意将窗子开得很小。在我刚搬进来之时,友人建议我堵上这窗户。因为夏天里西晒炽热,窗子再小,阳光直入,也一定会增加书房里的热度。
可是到了秋天,日头变得温和,倘若堵上这扇小窗,岂不拦住了美丽的夕照进入屋中?于是我留下这小窗。
一天,在一位潘姓的朋友的木器店中小坐。这位潘先生颇精古代木器,此亦我之所爱。我家老家具中的上品,一半来自他这小店。他的店名还是我给起的呢,叫做“古木香”。这天与他闲话,谈起我的小窗,他忽起身去拿来一扇花窗,原木素色,包浆厚润,气韵幽雅,一眼便叫人生爱。初看花格简洁精整,细看却不简单,图案里藏着许多“学问”,竟是众多方形木格连环相套;而且每个方格的四角,都做双曲状,有如花瓣。潘先生说:“这花窗是徽派大宅门的东西,二百多块小木条,全由手工切割的小木榫拼接而成。”他说这东西不可多得,他也只有一片。他叫我拿回家试试,如果我的小窗能用上便再好不过。
我拿到家中一试,居然尺寸正好,上下左右竟然全部严实合缝!天作之合?我在电话里把这匪夷所思的奇迹告诉潘先生。他却说这一定是我三百年前在徽州定制的。
这话也等于告诉我,这老窗扇是遥远的清初之物。
我的书房不仅多了一件精美的古物,还多了一扇美妙的小窗!我依旧古人的办法,在窗扇背面贴上皮纸。温州皮纸绵密柔韧,透亮却隔光,而且隔热。每当夕照临高,雪白的皮纸变得金红明亮,如照巨灯。窗格之影宛如墨画一般,印在窗纸上,美丽又奇异。这样的书斋奇景,是天赐还是人间事物的巧合?
更神奇的是,我这西面大墙外,树林繁盛,树中居住着一些蓝背白肚、修长的山喜鹊。我这小窗居高临下,又从不打开,日久便有山喜鹊飞来,站在窗外的窗台上四下观望,偶尔叫两声,其声沙哑。外边光强时,把它们的影子清晰地照在窗上。鸟影在窗上走来走去。我用手指轻轻敲窗,它们不怕,好像知我无害,并不离去。我若再敲,它们便“得、得”以喙啄窗,似与我相乐。这样灵气的小窗,谁的书斋还有?
小窗夕照时
文 / 冯骥才
我书房中常有鸟,非我所养,乃是野鸟。
我书房外的连廊,是用木头搭建的。日子一久,檐角张开,便有些小鸟飞来筑巢。连廊上草木繁多,鸟儿们误以为是它们玩乐的地方,便从檐下的裂缝钻进房来,但这些误入房中的鸟儿很快就会惊慌失措,大声尖叫,失魂落魄地飞来飞去。如果是雏鸟,它们的叫声又尖又细,充满恐怖,它们的父母便会在外边着急地呼叫,可是这些鸟儿是很难从原来的入口飞出去的。这一来,就要我动手去捉,捉到之后开窗放去。屋中捉鸟是很难的,东西太杂,常常撞得东翻西倒。这种事年年都有几次。我曾用棉布把檐下的裂缝堵住,可不久又被鸟儿们啄开。难道他们也喜欢我的书房?
我便不再去堵房檐的裂缝,它们想来就来,来了就任它们飞一阵,然后捉住,开窗,放去。
一次捉到一只雏鸟,抓在手里。我用手指点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说:“记住了,你要再来,就别想你爹妈了!”它哪里能听懂我的话?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看着我,闪闪发光,天真可爱,惹得我亲了它一下,放它飞去。这样,我书房的野鸟日见多了起来,有一天早晨听到书房里吱吱喳喳地叫,过去一看,居然有两只鸟儿,边叫边飞。我朝它们喊了一声:“你们要翻天了!”
还有一天,我发现书桌的稿纸上竟有鸟屎。
我笑了。这种野趣哪里去找?
可是,一天清扫房间时,我从一个大花盆的后边发现一只死鸟,大概死了多日,已经又干又硬。不知它哪天进来的,怎么没见它飞、没听它叫呢?多半是我出门在外时,一连几天,它没吃没喝,又渴又饿,走投无路,死去了,样子很可怜!于是我请来装修师傅把连廊的屋顶檐边好好修补一遍,所有裂缝全部严严实实堵好。
从此,屋里再无飞鸟。这一来,我却又觉得发空,好像失去了什么。
被我捉住了
文 / 冯骥才
大自然的四季在窗外,书房的四季在窗上。
严冬中的窗玻璃上凝结的冰凌,叫我感到书斋的温暖;夏日浇窗的大雨或轰轰作响的狂风,叫我身在书斋有一种安妥与庆幸感。春天的飞絮在无风时也会升得起高,有时来到窗前,温柔地朝屋里张望。我的书斋在六楼上,看不到楼群下边变黄变红的秋树,但如果忽然觉得窗外的天空变大变高变远变淡,变得无比辽阔,一准是美好与松弛的秋天来到人间。
我的书斋就靠着这窗子与天地相融。阳光晴好时,连檐下的小鸟飞去飞来,都会有鸟影从屋中忽然惊过。
四季最鲜明的表现,是阳光照射的位置。中国人的建筑太重视坐北朝南了。夏天里毒日头只站在窗台上,无法走进屋来;冬日却把房内暖洋洋地装满,并一直将南墙书架上的所有书脊上的字都照得清清楚楚。如果是烫金的字,就闪闪发亮。这就是我们的北房为什么全都是冬暖夏凉。
比四季的阳光更敏感的是一天里的阳光。早晨它从东边进来,投射在我挂在通往连廊门框的一块陶瓷上,这块陶瓷《盆花》是萨尔茨堡一种古老的手艺。陶瓷的釉彩有着微妙的窑变,只有通彻的晨光能将这变幻无穷的釉色全部微妙地呈现出来。黄昏从西边射入,将墙上一尊明代泥彩的悬塑,照得神采栩栩。一天里我最喜欢夕照,它像天边一盏巨灯照来的强光。只要被它照亮,全要染上无比美丽的金红色。但夕照很短暂,如果这时间坐在书房内,会感到它消失过程中的速度感,还有一日时光消失时“最后的辉煌”。
写作时,作品里的四时风情与日月晨昏,与现实是完全不会对应的。写作人一旦进入文章的情境,便完全脱离现实,进入自我。书房里已经入夜,文字中可能正是一片赤日夺目的正午。最奇妙的感觉是,你一旦停笔,从文章中波平浪静的湖天走出来,书房外边很大的雪粒正在哗哗打在窗玻璃上。
秋天到了
《书房一世界》作家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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