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的鞋子
杨键
我画的鞋子,它完全不是生动所能表达的了,反而非常枯燥,我觉得是枯竭和匮乏画下了这些鞋子,是贫乏和缺陷画下了这些鞋子,贾克梅蒂的那些人物雕塑,那些素描也是如此,它根本不是什么生动所能拘,它们也是异常枯燥的,同样是枯竭和匮乏画下的,相较而言,我们古人的那些胸有成竹的画法反倒是非常僵死与学院派的,我没有什么预想,也不知道该怎样去画,但我反复画着那些鞋子,就像我曾经反复写着荒草一样,用的是成人的理智和孩童般的心,我在重复画鞋子的过程中离那双鞋子与鞋子的对称之物又近了一些。
我画的那些鞋子其实都是禅堂里的静止之物,而那些石头狮子正在大雄宝殿门口守护呢。文明是需要在寂静和守护中产生的,所谓因定发慧,或是定而后能安。它被迫在高音喇叭里呆久了,需要在禅堂里安坐,思考文明究为何物。回到禅堂里很难,回到禅堂里禅凳下的一双鞋子很难,它静置在那里,它就是文明开始的地方,回归到这里,其实是回归一个人的内心,内核,我们离开这双静置的鞋子,离开或是遗忘这个内核已经过于久远了,二十世纪直到今天我们都还没有回归到这里,那就是为什么有的时候我画的那些鞋子就像是在激流之中,但它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静置之中,静置的目的就是为了去除年代的遮蔽,它得把那遮蔽去除,回归它的原貌,成为光明之物。一双不再革命的圆口布鞋或是棉鞋,好像是我随手记下的文字,是个忘机之物,它不再为艺术而艺术,它是为人生的,而非单纯的为艺术,艺术是个漂亮的唬人字眼,真实的艺术是活出来的,不是单纯的画下来的。回归这样的一双鞋子,回到这样的核心,其实是回归真正的虚无,这样的一双鞋子正是忆起空性之地。不再需要雄辩,而是在细小的事物里回返自身。
人类最伟大的文明,或是最黑暗的事实已经发生,又得重新回归到禅堂里这样一双静置的布鞋与棉鞋。回到这里,才能回到真正的敞开和制约,回到惩罚与规训,回到朴实与幽微,它周遭的那些黑暗使它更加具有内向,内省的品质。物,需要被看见,尤其需要被内在之眼看见。内在之眼一直被遮蔽,这一双鞋子的出现就是为了召唤内在之眼,因为它真实的对称之物就是这长年累月被遮蔽的内在之心:归根曰静,静曰复命。我们需要的是心的复活,其他的任何复活都是没有意义的。一双鞋子是我的开始,由这双鞋子,我才画下了我的荒草,我的苦山水,我的雪景图,我的空园子,我的空碗与空珠。一双鞋子是很难穷尽的,尤其一双禅凳下的鞋子就更难穷尽了,不管画任何东西,只要这件东西与心灵发生牢靠的关系,它就会变得无穷无尽,如此神妙,又如此寻常。
一双鞋子,或相对而立,或寂然并立,都有一种仪式感,它通过这个仪式在召唤心灵的出场,唯有心的出场才构成对无神的拜物教的挽救。
诗人杨键在长诗《哭庙》中写过一首著名的《空园子》,开头是:“我是一座空园子,/我是一条空河流,/我是一座空山……”对于诗人而言,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空无的世界,一个一切成为虚空的世界,一个现代性虚无主义的时代,我们的家园已经丧失了!如果还有着艺术,那就是面对此空无,但又并非立刻以世俗的方式去填充此虚空,而是保持世界的空性——没有空性何来艺术与信仰——让此空性构成拯救,但又不陷入虚无主义的狂欢,这是保持生命的痛感与苦感,痛苦的个体经验与空性的活化之不可思议的结合,既是中国古代艺术的精髓,也是中国当代艺术精神贡献的机会。因此,杨键画出了他的“空系列”:《空鞋》与《空碗》。
当我们看到画面上的那些鞋子,基本上是一对,或白或黑,它们被抛在那里,如同遗物,如同废弃物,如同被燃烧后的残骸物,经历了一场火灾或灾变后的残余物,但其中萦绕着一个孤独行走者在人世徘徊的气息,近乎于一个苦行僧留在世界上那不可抹灭的印痕,这是最后的见证物。这一双脚孤独地在黑夜行走,无所祈求,这是一个黑暗世界与黑夜年代的独行者,带着他自己黑色的苦涩,一双鞋乃是他生命苦感的见证,因此诗人画出了一双鞋,而不是一只。在这些作品上,脚缺席了,鞋作为遗弃之物,有所郁结,又无言,作为陈迹,被抛在那里,这是一种余存状态,作为被时间耗损的剩余物,甚至有时候就是余灰——燃烧过后的剩余物,但又坚韧地余存在那里,等待哀悼,召唤哀悼。杨键认为自己是一个哀悼者,这也正是从波德莱尔以来现代性诗人们唯一的志业:在哀悼中还要等待救赎,在哀悼的叹息中歌咏不可能的救赎。因此,我们会发现,一对鞋子,在画面上,如同双眼在凝视我们,这是反向凝视的发生,这是死后余存生命的显现。一对鞋子,如同两滴泪水,这黑夜中的盲者在叹息,因此这是盲人们在黑夜中摸索时留下的脚步,绘画不就是把我们变成盲者的艺术?哀悼者不就是在哭泣中变成了盲者?绘画不就是泪水的见证?
这些鞋子不仅仅是日常之物,仔细观看其形态,有时候如同素描的速写,有时候变形为禅堂里的鞋——精神修炼者的凝结形态,有着禅意的简洁,有着含蓄的余味,有时候还有着图像内在的精神变形——一对对鞋子带着自身的苦涩感,一只与另一只有着内在的自身对话,这些在说话的鞋子带着不同的表情,带着在人世的匆匆面容,这也是“道之容颜”,它们在此徘徊,有着眷念与回眸,不愿意离开,但又似乎已经入土,只是无意义的残留物,或者看起来如同静物画,让我们想到海德格尔思考过的梵高的鞋,那暗示着农妇的辛劳与大地的馈赠的无所用的鞋,那真理发生到艺术品的条件,世界与大地的争执带来的裂隙。
杨键的“空鞋”无疑进入了人类精神深邃谱系的内在歌咏。这些鞋子有着诗人艺术家个人身体的投影,如同八大山人的画花鸟,一种怨怒,一种对抗,在鞋子的表情中隐约可见,这些鞋子在说话,如同大地的嘴唇。这也是策兰所言的“可歌咏的剩余”,这些鞋子在彼此交谈,黑与白,黑与黑,白与白,有着对峙,这黑白灰的低吟,需要我们用心来倾听,以眼睛来倾听。
一对对鞋子在黑白对比上,活化了中国传统水墨的精髓,鞋子的形态以宿墨和焦墨勾勒,带有屋漏痕的笔痕,这是诗人以时间的灰烬在书写,滞涩的笔痕对应着内心的苦涩与悲凉,而空白余留则暗示脚的缺席,但也意味着给予一个到来者——请穿上这供奉出来的一双鞋,给人世间那一个个孤苦的旅行者,给那到来的客人们,这是诗意的友善。这不再是传统的留白,而是让此空性给出一个拯救的机会,苦涩与希望在黑白之间得到了转化。
《明天醒来我会在哪只鞋子里》——年轻的诗人海子曾经写过这首很凄美的诗,是的,在渡过时代的漫漫长夜之后,我们会在哪一只或哪一双鞋子里醒来?杨键的“空鞋系列”会给予每一位到来的观看者一次自我沉思与冥想的机会,会给予孤独的过客们一个世界。
杨键 1967生于安徽马鞍山。曾先后获得首届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宇龙诗歌奖、全国十大新锐诗人奖、第六届华语传媒诗人奖、骆一禾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多次举办过水墨个展及群展。是诗集《暮晚》、《古桥头》、《惭愧》、《哭庙》的作者。
个 展
2011 杨键的水墨 艺事后素美术馆 南京
2013 道之容颜 今日美术馆 北京
2014 冷山水 关山月美术馆 深圳
2015 寒山 虞山当代美术馆 常熟
2018 悲与空 现代美术馆 滨州
群 展
2014 上海新水墨艺术大展 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 上海
2015 虚薄之境——对画:山水与风景 上海明圆美术馆
2015 峨眉当代艺术论坛 “黑白进化论”展 峨眉山
2015 第二届南京国际美展水墨主题展 南京国际展览中心 南京
2015 大运河国际诗歌节暨当代诗人书画展 西冷画廊 杭州
2016 蔑视与叹息 虞山当代美术馆 常熟
2016 新人文画五人展 虞山当代美术馆 常熟
2017 仰而思之——岛子申伟光杨键三人展 虞山当代美术馆 常熟
2018 灵性的回归——中国当代诗人绘画巡回展 北京中华世纪坛
2018 自由的尺度——中国当代水墨走向欧洲 意大利卡萨雷斯博物馆
2018 2018艺术深圳 深圳会展中心6号馆 深圳
2018 尘尽光生 星云文教馆美术馆 上海
2018 生生——洪凌杨键艺术联展 大地美术馆 合肥
2019 转换:从新文人画到新人文画一一董欣宾、卞雪松、朱建忠、杨键四人展 虞山当代美术馆 常熟
作者:虞山当代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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