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说画：里维拉和小洛克菲勒的恩怨

花花

一，洛克30

洛克30 正面

1928年纽约，富二代小洛克菲勒雄心勃勃开始建造以他家族姓氏为名的一个中心，一个集14座装饰艺术派风格（Art Deco）楼宇为一体建筑群，占地8万9千多平方米，被称为 “城中城“。一年不到，美国迎来了史无前例的经济大萧条，原合作者退出，但小洛克菲勒决定独资继续建造。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有眼光、有魄力和底气的人。

洛克菲勒中心的所有建筑最值得一说的是现名康卡斯特大厦（Comcast Building），简称洛克30，它是所有中心建筑群最高的一座楼（259米），是整个中心的核心。

通用电气公司（GE）时代的洛克30 摄于2005年10月

它之所以叫康卡斯特大厦是因为全美最大的电讯公司康卡斯特（Comcast Corporation）在2015买下了这座大楼，而之前的美国无线电公司（RCA）和通用电气公司（GE）曾分别是这座大楼的拥有者。

在美国，只要有钱买大楼，就可以购买者的名字命名。可不是吗，这座大楼差一点就会有一个中国名字；2017年中国投资有限责任公司（CIC）斥资10多亿美金买下中心45%的股份，如果再加买6%这座大厦就可以叫“喜阿喜大厦”了。

洛克30夜景

从建筑角度看，不仅是建筑主体还是内装潢，洛克30都是一栋典型的不能再典型的Art Deco风格的摩天大楼。它傲立于纽约市中心，大楼立面四叶拱肩的设计灵感来自哥特式建筑风格，高挑的三位一体外玄关（11米）由三块人体浮雕顶置门楣，中间的一块名为《智慧》（Wisdom）展现了人类是宇宙的主宰。

洛克30三位一体外玄关

左右两块名叫《云里传来的声音》（A Voice from the Clouds），左面的一块描绘一个男人在空中呐喊，而右面一块则描绘一个女人闻而不听，自管自在云中展臂翱翔。

洛克30门楣浮雕（右面）

洛克30门眉浮雕（左面）

整个大厦有6千零45扇窗但却用了1万9千7百块玻璃，因为窗均由格子组成，而不是简单的一块玻璃的窗。再看细节，从门把到吊灯再到地砖、地板，每处设计都蕴含着时代的气息，显示着一个超级大国的崛起。同时，它也是纽约的一个中央地标，一个在市民心中不可替代的城市位置；每年圣诞节，纽约市最大的一棵圣诞树在洛克菲勒中心广场竖起，并点燃树上无数个绚丽的，五彩缤纷的充满节日喜气的灯饰。此时广场已经浇上水结了冰，已成为溜冰场，市民们穿着溜冰鞋，围绕着大圣诞树一圈又一圈地穿梭、滑行。

二，壁画起始

我对洛克30的兴趣远不止于建筑本身。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对迪亚哥-里维拉（Diego Rivera）与洛克30之间就壁画项目而发生的故事更感兴趣。小洛克菲勒既然已经花了那么多钱建造大厦，他必须把它装修的漂亮，这就少不了壁画。都说小洛克菲勒爱艺术，他收藏艺术品，支持艺术家，等等， 很多富人都喜欢做这类不吃力而讨好的事，小洛克菲勒当然不例外。但促成里维拉为洛克30画壁画的并不是小洛克菲勒，而是他的太太-艾比-奥尔德里奇（Abby Aldrich）。艾比家世显赫，19岁时父亲鼓励她周游欧洲，看了无数画廊，见了众多艺术家，从此埋下一颗对艺术的爱心。此时（1929年）她正与另外两位富婆莉莉-布利斯（Lillie Bliss）和玛丽-沙利文（Mary Sullivan）一起筹划组建纽约现代艺术馆 – 即后来如雷贯耳的纽约摩玛（MOMA）。艾比认识里维拉，是里维拉的藏家。在洛克30建成前夕（1932年）在艾比的推动下，洛克30的壁画任务落到里维拉上身。

里维拉与壁画草图

里维拉是当时公认的马克思主义画家，但却又是刚刚被美国共产党开除党籍的党员。没错，里维拉，一个墨西哥画家之前竟然是美共党员。想象一下，如果一个外国画家要加入中国共产党会怎样？答案估计只有一个：没门儿。

里维拉自画像

美共开除里维拉的理由是他从资本家手里接受了沾满工人血汗的钱。里维拉不断地接受资本家们的订单，包括里维拉之前刚刚完成的，为另一个富二代 - 福特汽车老亨利的儿子，埃德塞尔-福特（Edsel Ford）画的底特律福特汽车总部大厅的壁画。这幅壁画一开始就遭到底特律教堂牧师们的强烈反对，然后接着是左翼人士的激烈反对。可怜的里维拉同志同时受到左、右两翼人士的两面夹击，左右不是人。但里维拉却也因祸得福：壁画的争议使得为看壁画而参观福特总部的人一天内过了1万。

里维拉名声鹊起。懂个裘艺术的小洛克菲勒自然懂得名人效应，他立即拟定壁画主题，不，是一个题目：“站在十字路口的人”（Man at the Crossroads）。他有两个目的，一，如他自己所说：他想让进入洛克30的人“停下脚步，并若有所思”。二，壁画两端需表现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美其名曰：”伦理进化的前沿“ 和”物质发展的前沿“（The Frontier of Ethical Evolution and The Frontier of Material Development），意思是，那个站在当中的人但必须在两者之间做选择，孰取孰弃，大是大非。

三，发现列宁

里维拉壁画里的列宁像

大家可以想一想，小洛克菲勒希望那个站在十字路口的人作何选择？此时小洛克菲勒的儿子富三代尼尔森-洛克菲勒（Nelson Rockefeller）开始主导洛克30管理层，他想利用这个机会进行一番骚操作；组织一个”大奖赛“，由马蒂斯、毕加索和里维拉一起竞标，最后由里维拉胜出。马蒂斯婉言说他在忙别的项目，里维拉则一口拒绝，而法共党员老毕同志干脆没音讯 - 不理。尼尔森玩不下去了，与里维拉谈判并让步；由里维拉决定壁画的色彩，而之前是纳尔逊的御用建筑师雷蒙德-胡德（Raymond Hood）锁定的灰色调。里维拉勉强同意然后完成草图一幅给艾比看。那是一幅构图奇特而恢弘的画面；涵盖了宇宙天体，细菌微生物、工业农业、普通生活、战争和游行等场面。请注意，里维拉的草图里没有列宁。

里维拉《宇宙主宰》左上角描绘战争的部分

里维拉《宇宙主宰》中间下方描写土地植物和光环内的生物的部分

艾比、小洛克菲勒和小小洛克菲勒看后都觉得没问题，于是草图被顺利通过，合同很快也签了。然而，后面发生的事情证明里维拉高兴的过早了。壁画还没有完全画好，当时纽约的大报之一《纽约世界电报》（New York World-Telegram）于4月24日就发表文章（1933年）攻击里维拉壁画是“反资本主义”，相当于我们60、70年代的“反社会主义”，情节相当严重。这使得里维拉非常恼火，作为反击，他干脆就把列宁加了进去。可爱而又头脑简单的里维拉还特地让助手再次检查一遍正式草稿，确定里面没有列宁；他以为最后验收者拿着草稿看高处的暗色调的壁画就看不见列宁了。还别说里维拉的鸵鸟式战术也许会成功，因为一般美国人都大大咧咧。但可惜的是，工人在最后粉刷顶部时有几滴油漆掉到壁画上面，那个鹰犬建筑师雷蒙德爬上去一看，发现了列宁。

四，社、资之争

里维拉在墨西哥城重画的壁画里加的达尔文

小洛克菲勒得知消息立刻叫停原本计划在五月一日举行的揭幕仪式，并写信给里维拉要求删涂去列宁。里维拉在他的回信（5月6日）中婉言拒绝，但说他愿意加画林肯以及约翰-布朗(John Brown, 美国废奴运动发起者)、纳-特纳（Nat Turner, 黑人反抗运动领袖）和哈里特·伊丽莎白·比彻·斯托（Harriet Elizabeth Beecher Stowe《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作为补偿。

天真的里维拉以为他和艾比的交情会让小洛克菲勒回心意转，同意保留列宁并让他继续即将完成的壁画。但是里维拉再也没有收到小洛克菲勒的回信，却收到是洛克30管理层的通知书；让里维拉立刻删去列宁，并指责里维拉欺骗小洛克菲勒，因为签合同时用的草稿里并没有列宁。更要命的是，里维拉，这位墨西哥同志在签合同时竟然都没仔细看，里面白纸黑字赫然写明这幅壁画的所有权属于洛克30。可怜的墨西哥憨厚的大块头画家里维拉那里是头号资本家小洛克菲勒的对手，他哑巴吃黄连，无意中早早地就放弃了法律的保护。但戆头戆脑的里维拉就是不妥协，回信后四天（5月10日）又带领团队回洛克30，继续作画。

里维拉和妻子佛莱塔-卡萝

当晚，他遭到解雇，被赶出洛克30，扣除费用仅拿到合同的三分之一报酬。两天后里维拉又收到芝加哥世博会（1934年举办）的解约通知，原来芝加哥市邀请他纽约壁画结束后即赴芝加哥画另一幅大壁画。里维拉吃了一记闷棍，经济损失惨重，芝加哥也与这位世纪大画家失之交臂，真可惜。

洛克30的壁画被一块白布遮挡起来，次年二月，壁画被铲除。里维拉愤怒的说道：“在摧毁我壁画的那一刻，洛克菲勒家族犯下了破坏文化的罪行！这事件将推进劳动者的革命事业。

里维拉壁画 《宇宙主宰》的中间部分

壁画被拆毁后，无数艺术家组织了声势浩大抗议活动，声称要抵制未来所有洛克30艺术作品的委托和不再与中心做任何展览。但这一切当然没有起到帮助里维拉的作用，相反差一点害了艺术家们自己。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听到这件事后对对联帮艺术项目（Federal Art Project）产生了怀疑，他说：“我不想见到激进的年轻艺术家们在各地的联帮司法大楼上画列宁像”。 

许多艺术家当时都忙于挣钱养家糊口，奔波在美国各地为政府出资美化联帮大厦项目而作壁画，这本来也是罗斯福振兴经济政策的一个部分。幸亏罗斯福后来没有改变主意，艺术家们最后完成了一千多幅壁画，“列宁像”之类的事件也没有发生。还有一个小插曲，有一个挽救的方案：由洛克30的发展商约翰-托德（John R. Todd）提出，把充满争议的壁画移至纽约摩玛，重新再雇里维拉来画。中心似乎也同意了，但再想一想，此时壁画已经不是什么艺术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列宁像象征苏维埃革命。苏维埃政权运动在30、40年代的世界范围内正如火如荼，而美国正在经历29年的大萧条，大病一场的资本主义社会看上去在一天天地衰弱。

里维拉作画现场

因此，列宁像的出现已经越过小洛克菲勒的底线；他一心想让人们选择资本主义，这是他委托里维拉画壁画的初衷和目的，而里维拉的壁画正好与之相反 - 要人们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小洛克菲勒下令：今后所有壁画必须由他亲自审阅并同意后方能进行。最后小洛克菲勒也不是一个赢家，由于里维拉壁画事件，小洛克菲勒为此付出很大的经济代价，不仅洛克30的艺术项目拖延了好几年，招商进程同样也延缓，整个洛克菲勒中心直至1940年完全开始使用。

五，后续

西班牙画家塞尔塔所·画（取代里维拉壁画）《美国进程》

里维拉被解雇之后的几年里，小洛克菲勒面试了好几批艺术家，其中包括毕加索。但狡猾的老毕同志不肯给出草图（可能学了里维拉的教训），而且想猛斩一刀，开价非常高，终究被否决。直到1937年，被里维拉称之为“二、三流的画家”的塞尔塔，从西班牙飘洋过海来到纽约，给这件事情画上句号。这幅新壁画的名字是：“美国的进程” （American Progress），就是我们今天可以在洛克30大厅里看见的壁画。实话说，赛尔塔画的还不错；俯视构图，场面宏大，描绘众多赤膊大仙齐心协力，建设资本主义美好家园 – 美国。其中还加了林肯，印甘地等名人肖像，完全符合小洛克菲勒的心意。但是，就是这个但是 - 如果拿它与里维拉的壁画相比，远不是一个级别。

里维拉壁画里后加的·托洛斯基像（右面上排第4。第1是马克思，第2是恩格斯）

里维拉壁画 《宇宙主宰》 女人堆里的小洛克菲勒

再说里维拉气咻咻地返回墨西哥后，便马不停蹄地来到墨西哥城市政府，呈上被覆盖前拍下的壁画照片，说服政府出资让他将原图搬上墨西哥的广大人民可以看到的墙上。他成功了。被毁的壁画整个地重现在墨西哥城的文化中心，取名为：《人，宇宙的控制者》（The man in control of the universe）。这次里维拉索性把马克思、恩格斯，还有他的朋友托洛斯基一股脑地搬上了画面。还有，在壁画的另一端他加画了达尔文。精彩的是除了达尔文还加了一个人，您猜是谁？小洛克菲勒！小洛克菲勒被画在一群抽烟打牌的女人们的后面；他一只手握着一个带金手镯涂红指甲油的女人的手，另一只手则拿着酒杯在喝酒 – 天哪，要知道小洛克菲勒不是一个花天酒地的人，他一生滴酒不沾，是个蒂头泰勒（teetotaler）。这还不够，在小洛克菲勒上方的描写生物科学部分里，里维拉画了一个梅毒的病菌，正往小洛克菲勒头上掉下去。这幅壁画可是要世世代代流传下去的，您瞧瞧，得罪一个画家的下场有多悲惨和严重。

花花于纽约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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