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书法家成熟、成功的标志
薛 军
岁月悠悠,群星灿烂。翻开一部中国书法艺术发展史,书法大家犹如璀璨夺目夜空中的星座,每个都能发出耀眼之光芒。然而,仔细检阅、分析、探寻其中的奥秘,发现每个书法家差异最大、个性鲜明的是他们与众不同、具有“意味形式”的“线条”。
从甲骨文、金文其个性鲜明,不同之风韵,自然不必细说。也许是由于书写镌刻,或铸造等原因,以及材料运用等不同,不足以完全说明问题。那么,秦汉以降,从东汉末年开始,“托金石之坚,广传后世”,立碑颂德之风盛行,数年间,碑碣云起,隶书大量用之于刻石。而汉代隶书刻石数百通,其结字不外乎或方或扁,但“线条”却各具特色;或典雅、遒丽,或拙朴、爽截,或恣肆、雄浑,千变万化,质感迥异。三国晋魏书法署名以来,钟繇、张芝、大小二王,北魏之《始平公造像》、《张猛龙碑》、《郑文公碑》等,唐之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孙过庭、怀素等,宋之苏东坡、黄山谷、米芾、蔡襄等,元明清、赵孟頫、文征明、祝允明、张瑞图、董其昌、何绍基、伊秉绶,近现代康有为、于右任、林散之,其“线条”完全无有相同之处,而每个人成就之大,“线条”之鲜明,风貌之突出,愈来愈受到人们的关注,且成为书法史上一座又一座高峰。
说起来书法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含文字发展的书法自发发展),尽管每个书法家可以根据个人的审美以及对书法的理解,并受到书体之限制,或方、或长;或大、或小去通过自己的想象力而努力创造,但是多少年来汉字依然保持着“方块字”的形式特征。在这“方块字”形式特征的“限制”下,中国书法何以能够绵延发展至今天,笔者以为重要是它的“线条”异同、变化、生新,从而才确立了每个书法家鲜活的艺术面貌,以及历史上的地位和价值。而每个书法家风格形成的主要因素,是其“线条”的特点、质感之不同;“线条”粗细、曲直、阴阳向背之不同,由此可以看出“线”在书法家书法风貌形成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书法是借助于汉字来表达作者情感、反映作者情绪,并能给人以美的欣赏,美的享受之艺术形式。随着篆、隶、楷、行、草等字体的演变完成,书法技法日益精熟,并得以完善,而充分表现作者个性、审美、学问、修养的“线条”成为书法家最鲜明的标志。也让汉代扬雄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慨叹:“言为心声;书为心画也。”(扬雄《法言·问神卷第五》)就是说,语言是一个人的心声,心里话的表达;书法是一个人的“心画”,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所以,应该是此心声非彼心声,此“心画非彼心画”,否则哪还有什么心声,“心画”可言,更不足谓之书。在讲究“线条”特点的同时,书法艺术更讲笔法、笔势、笔意,笔法、笔势是书之技法,而笔意则是书之“本”。“本”是“线条”产生基础,无有基础何以谈书法,书法艺术就更是无从谈起。笔法、笔势是“技”,“技”是可学会的,而笔意是“道”,“道”是学不会,靠悟才能得到。至于汉代扬雄提出:“声画形,君子小见矣。”(扬雄《法言·问神卷》)宋代朱长文:“其发于笔翰则刚毅雄特,体严法备,如忠臣义士,正色立朝,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朱长文《续书断·神品》)之感慨,虽说不无道理,但难免给人以牵强附会之嫌。而对于“线条”在书法艺术中的重要性以及“线条”足以表达作者的性情、修养、个性、审美追求等作出了有力的佐证和论述。
古往今来不少学书之人,往往研习书法多年,书艺却不能大进,换言之,就是说书法未能有质的飞跃,其实说到底,就是不能悟得与众不同,个性鲜明,完全可以表达自己性情,、审美追求的“线”,并常常为此苦脑不已。而唐代张旭、怀素,宋代黄山谷的学书经历能够给于我们很好启示。
宋代朱长文《续书断·神品》中有这样的描述:“君(指张长史)草书得神品。或云君授法于陸柬之,尝见公出,担夫争路,而入又闻鼓吹,而得笔法之意。后观公孙舞西河剑器而得其神,由是笔迹大进。盖积虑于中,触物以感之,则通达无方矣,天下之事不心通而强以为之,未有能至焉者也。”再有宋《宣和书谱·卷十九》有载:“释怀素一夕观夏云随顿悟笔意,自谓得草书味。”而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亦曾自曰:“余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墨迹,乃窥笔法之妙。”又谓:“元祐间书,笔意迟钝,用笔多不到,晚入峽见长年荡桨,乃悟笔法。”历史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通过到大自然中,观察、体验而悟得笔意(线条)者,不胜枚举。与此同时,可以看出悟得笔意,还通过不断临习古人法帖,归纳、提炼来悟得笔意(线条)。如宋代大家黄庭坚所云:“……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墨迹,乃窥笔法之妙。”而“元祐间书,笔意迟钝,用笔多不到,晚入峽见长年荡桨,乃悟得笔法。”黄庭坚在从古人法帖中归纳,提炼笔意和从大自然中悟得笔意这两大途径为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对于书法创新之路提供了成功的范例和极为重要的启示。而书法发展史上的“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折钗股”以及“惊蛇出草,飞鸟入林。”都是对“线条”质感、特点、审美的最好判断和生动描述。
如果让我们来分析书法艺术语汇之构成,笔法、笔势、结字、墨法、章法是“技”的层面,而“技”是可以通过师承、教授、观察学习而获得,而“笔意”、“线条”是“道”,“道”只能通过临习古人法帖去归纳、提炼,或行万里路,到大自然中去感悟。笔法、结字、章法是“形而下”;“笔意”、“线条”是“形而上”。“线”是作者对人生,对客观世界之感悟,是高度提炼,是作者人格、修养、审美追求的外化形式,所以,只能靠悟。
独具特色,个性显明(经得起传统审美检验)的“线”是一个书画家成熟、成功的标志,历代大家,莫不如此。
从三国魏晋书法作品署名以来,张芝的“线”灵动,钟繇的“线”古拙,大王的“线”秀雅,小王的“线”飘逸,欧阳询的“线”险劲,颜真卿的“线”圆劲,柳公权的“线”劲挺,苏东坡的“线”冷峻,黄庭坚的“线”遒劲,米芾的“线”恣肆,赵孟頫的“线”秀丽,杨维贞的“线”奇谲,文征明的“线”秀美,祝允明的“线”苍润,张瑞图的“线”奇逸,倪元璐的“线”傲岸,董其昌的“线”空灵,何绍基的“线”含蓄,伊秉绶的“线”圆厚,康有为的“线”苍劲。他们无一不展示了独特的个性,以及宇宙、人生、艺术生命力的自然流露。而清代大画家石涛所发出的“一画界破虚空”之语,可谓是精彩绝伦;犹如茫茫世界,虚无绝迹,白纸一张,“啪”一笔从空中落下,划破虚空。茫茫世界,便有了“一”(随即生成阴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道德经》语)就在“一画界破虚空”的同时,也宣布从此一个与众不同,独立无二新的鲜活生命的诞生。而“一画”论的提出,不仅包含着“形而下”的技法意义,而且还包含着“形而上”的哲学意义。他对书画家笔下的“线条”予以升华,借助理性思维,深刻的揭示出中国画(以至一切“线”的艺术)的审美本质和划时代的美学意义。一,从主体上来讲,“一画”乃是一根贯穿人生、艺术生命力运动的“线”。二,从宇宙生成论和书画创作方面来讲,“一画之法”乃是贯穿宇宙、人生、艺术生命力运动的根本法则。书法艺术也是如此。书法家成熟、成功的标志,即“线”的获得、诞生,既包含了他独特、鲜明之个性,“前无古人,横无来者”独立于书法发展史上的绝对标准,又包含了必须经得起传统书法审美检验的客观标准,二者缺一不可。
每个热爱书法的人,从学书之初便开始临习古人法帖。临习古人法帖是学习书法最“笨”的方法,也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首先要做到“笔下常新”。在不断研究古帖,认识古帖的同时,知道哪些帖需要临习数月,哪些帖需要临习数年,并终生临习,哪些帖只需偶尔翻翻即可。并做到长期临与短期临相结合;精临与博采相结合。总之在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学书生涯中,不断认真临习古帖、汲取新的书法营养,力争使自己将各种需要的书法精华、营养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保存在脑海里……,随时充实自己的书法艺术语汇,蓄存大量的艺术信息。正如朱熹老夫子有两句诗所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叫先知古人。活到老,学到老,临习到老。只有不断认识古人法帖,临习古人法帖,笔下才会出新的书法艺术语汇,也就具备了新的表现手法和创作技巧。在不断临习古人法帖的同时,不临分析、归纳、提炼、从中获得属于自己的“线条”。这叫后有“自己”,它应该是长期积累、不断感悟,偶然得之。如果没有长期积累、不断感悟作基础,就不可能有偶然得之这样的结果。“悟”也许是一朝一夕,但积累是数十年、甚至几十年;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如同,努力的人未必能够成功,不努力的人肯定不能成功;但是,只要努力,就会有希望。
书法艺术是书法家人格、修养、学问以及对书法艺术感悟的综合体现。只有对社会有了深刻的认识,对人生有了透彻的理解,对书法艺术有了独特的感悟,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所以,也可以这样讲,中国书画艺术是“大器晚成”的老年艺术。
唐代褚遂良书写《房玄龄碑》初形成“褚书”的鲜明风格,时年53岁。《慈恩寺圣孝教序碑》(也称《雁塔圣教序碑》)可谓“字里金生、行间玉润。”秀逸温雅,娇俏多姿,甚得右军书法三味,是褚遂良书风完全成熟期的代表作,年近花甲,已58岁。颜真卿53岁时所书写的《郭家庙碑》,宽博正大,标志着“颜体”书法的建立。其后的《颜勤礼碑》、《颜家庙碑》是颜真卿书法之顶峰,此时已过“古稀之年”。柳公权书写的《玄秘塔碑》、《神策军碑》,其书风日臻完美,堪称柳书之黄金时代,时年已66岁。宋代苏东坡书写的《前赤壁赋》,肉丰骨劲,秀逸伟岸,时年46岁。至《三州岩题记》,笔法洞达,“老熊当道”,书法艺术已炉火纯青,人书俱老。已是64岁的老人。黄庭坚书写《诸上座帖》、《松风阁》,纵伸横逸,气宇轩昂,代表其草书和楷书的最高成就,此时已年近花甲。明代董其昌47岁所书写的《谢希逸月赋》其书圆润丰腴,明显遗存有晋唐书法家的影子。至《行草诗卷》笔墨技巧,书法意境非常之高,81岁所书《项元汴墓誌铭卷》流露出崇尚自然率真,追求秀逸空灵之美学境界,开创了新的美学领域。当代草书大家林散之先生,个人风格形成更晚。1958年所书写《自作诗·登鸡鸣寺》,其风格刚刚显露,时年61岁。真正能代表他书法艺术最高境界的则是1978年,八十岁以后之作品,已入化境,妙不可言,是不再“作书写字”的最佳心态。
从以上对历代书法大家的简单考察中,不难看书这样一条规律,在历史上书家个人风格显现,基本都在50岁前后。50岁是“知天命之年”,那就意味着一个人要对自己有透彻认识,全面了解,清醒、理智的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优点在哪里?不足之处,缺点在哪里?抓紧时间,扬长避短,做好自己能够做好、做成自己能够做成的事。50岁是一个人学问、修养、知识积累、社会经验丰富成熟的年龄,所以,对人生已完全参透和正确人生观坚定不移,会对书法艺术风格的建立、形成,奠基下良好的作用。至于能否人书俱老、日臻化境,那要看以后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努力与造化,非人人可及。
艺书之道乃寂寞之道,从事书法艺术事业,尤其是将书法艺术视为生命之人,就应耐得寂寞,做好孤独百年的思想准备。要想成为书法艺术家,首先应该成为思想家,并具备哲学家的思辩,学者的学识;最为难得的是艺术家将自己的人生观、人格、审美、诗文、艺术形式融为一体,表现出和谐统一、高雅深邃的艺术境界与思想内涵。只有“由技近道”才能称得上真正的书法艺术家。
发表《中国书画报》2014年5月28日8版
作者:金钱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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