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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彭德
一、说中华
中华的中,指的是中国。远古“中”字像旗帜插在圈子的中央,表示有首领坐镇的社区。周朝农历的二月、五月和八月,执政长官都要划定一个圈子,树起大旗,召集士兵和民众从事军训。冬月阅兵,检阅场地中央用大旗当做徽识,会合各路人马,训斥和惩处迟到的人员。官府和有地位的家族举行祭祀,也在各自的中庭树立一面旗帜表明身份。国家中央的城邦以及国王外出的专车,都要悬挂有标志色的国旗,比如商朝是大白旗,周朝是大赤旗,显示国家的存在和权威。中国这个词,指的是国家中央政府所在的城邦,本名中邦。汉朝开国皇帝名叫刘邦,按照避讳的惯例,别的名称都要回避邦字,文献上的中邦统统被改成了中国。[1]
国家头等大事是祭祀和打仗。国字的构成,通常都带有戈和玉两个字根,或者直接写成戈和玉的简化形象。戈是打仗的武器,玉是祭祀的礼器。公元前22世纪,大禹召集各国首领治理洪水,首领们的身份证就是玉器。帝王专用的玉器,周朝通用玉圭,表示尊崇父系。秦始皇率先使用玉雕的传国玺,上面刻了八个字,意思是接受上帝的安排,国运长久而昌盛。每当中华帝国分裂成两个以上的政权,判断谁是正统,首先看你有没有传国玺这枚印章。敦煌文书的“国”这个简化字,中间的玉,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传国玺。作为国都代词的中国,夏商周三代都有在嵩山附近建都的历史,通常指的是东周的都城洛阳。洛阳位于中原的中部,它的制度受到孔子的推崇,洛阳于是同中国常常可以互换。秦代末年,刘邦屯兵洛阳,接受一位谋士的建议,进军关中平原,建都长安,地点在今天的西安。随后又把战国列强的后代和名流,总共十余万精英,统统迁往长安。西汉学者议论这段历史,称为中国迁徙长安。[2]
中国的第二层意思是指中原。大禹以嵩山和洛阳一带作为地理和行政中心,将东亚大陆划成九块,号称九州。中间的一州名叫豫州,豫州的平原就是中原。《左传》记述春秋列国的历史,中国一词频繁出现,多数是指东周都城所在的中原地区。官方的史书,中国、中原、中州又叫中夏,夏指居住在中原地区的华夏民族。夏又是华夏语言的简称,周朝官方使用的典雅语言。周代诗歌分为风、雅、颂三大类,最初命名为风、夏、讼。夏就是雅,雅就是夏。晋朝王室迁都南京,士大夫都是洛阳的旧贵族,过了四五十年,仍然流行中夏的语音。用中夏语音朗读诗书,鼻音很重,音调沉浑,号称洛生咏,如同掉了牙齿的老奶妈的腔调。东晋人士发音不准,捏着鼻子念。画家顾恺之在无锡长大,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学洛阳书生的口音朗诵诗文,他反问道:干吗要摹仿那种老奶妈的腔调? [3]
当中国特指中原的时候,它的范围相对固定;当泛指中华帝国时,它的版图却始终在摆动。公元前4世纪,邹衍把世界划成九块,称为大九州;中间的一州名叫赤县神州,也就是大禹的小九州。这意味着中国一下子扩大了九倍。邹衍的思想影响了秦始皇和汉武帝这两位开疆拓土的天子,以致中国的版图越来越大。汉朝的八大名山,三座在蛮夷,五座在中国,它们是华山、首山、嵩山、泰山和东莱山,而泰山和东莱山原本属于东夷。明清帝国的版图,按九宫和八卦排列,中宫与四正的地域是:东方震宫,从开封到黄海;南方离宫,从长江到南海;中原中宫,从长江到平遥;西方兑宫,从沂源到陟州;北方坎宫,从平遥到贝加尔湖。明朝有人根据当时的实际控制范围,主张以霍山为中岳,以钟山为东岳,以罗浮山为南岳,以点苍山为西岳,以天寿山为北岳。不过直到明末清初,中原以外仍称中华四裔,而历代统一天下的王朝,自称大唐、大明、大清而不自称中国。外国学者把“中国”翻译成“China”,很不贴切。近代日本等国学者转译成支那,带有轻视的成份,如同汉唐帝国称古代日本国和日本人为倭国、倭奴一样,都是以本民族为中心的狭隘表现。[4]
中华的华,指的是华夏民族。华是花的本字,花是华的俗字。中国帝王上朝施政,坐北朝南,左东右西,西方象征阴性和女人。西岳华山是中国西部的标志,形态如花,古人又名花山。花是中国五色的母本,长花瓣的蒂,有人考证就是帝王的帝字,认为远古的帝,都是女性。相传中华民族的始祖炎帝和黄帝,发祥地在西部,母系都是少典氏。他们俩人和他们的后代通过暴力或和平的形式掌握中国的统治权,轮流执政,人称家天下。周朝中央帝王把家族弟子派遣到各地当王,控制全国,让人民统统变成天子的忠实奴隶。这种制度代代相传,变本加厉。清朝遗民赵尔巽撰写清朝历史,在人物传记中开辟“忠义”一栏,记录忠于清朝政府的人士和奴才,人数约占立传总人数的十分之一。北朝以及西夏、辽、金、元、清等统治或分治中国的少数民族政权,王族大都属于匈奴的后人。匈奴的祖先与夏禹是直系亲属,黄帝的支裔。中国有文献可考的历史始于夏朝,中国的五色体系,后人别名夏采,夏采就是五彩。总之,中华五色体系带有鲜明的家族印记。不过从田野考古报告分析,中华人种并不单一。中国中部的民族通常指使用汉语、汉字以及五行系统的群体。这个庞大的群体共同采用青、赤、黄、白、黑五色体系。公元前2世纪,汉武帝进行殖民扩张,东面的势力波及朝鲜半岛、日本和库页岛,南疆越过北纬13度,西疆抵达锡尔河中游,北面匈奴的地盘涵盖贝加尔湖,进而形成一个松散的文化共同体。[5]
中国的实际版土有限,但延伸的范围很大。它的空间范围包括上下四方,时间范围涉及古往今来。上下四方叫做宇,古往今来叫做宙,中国就是宇宙的中央,华夏族的首领就是中央的主人。汉武帝时代的精神领袖董仲舒望文生义地解释帝王的王字,说三横代表天、地、人,一竖表示贯通天地人的帝王。中国的数字,九是极数,五是中央之数。它们是天子显示身份的数字。天分九霄,地分九州,人分九亲。天体表示时令和方位的星辰是木火土金水五星,天子施政的宫殿分为木火土金水五室,附会青赤黄白黑五色,其实就是洛书九宫或洪范九畴的变体。国都中部的皇城,名叫紫禁,同星占术中的九紫对应。皇城外围的都城,形同九宫图。皇城正中的大殿,正面九间,纵深五间。这一切就是所谓的“九五之尊”。[6]
中国这个综合概念,以天子为中心,以天、地、人为基础,以往古、今世、未来为变数。中黄-中央-中宫-中都-中原-中州-九州―大九州-宇宙,形成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的思路,而处在中央的天子是一个未知数。中国帝王的出身复杂,颛顼是黄帝的孙子,王莽是汉朝的亲戚,赵匡胤是后周的将军,刘邦是底层小官,朱元璋做过和尚,武则天当过宫女,唐高祖李渊有胡人的血统,元太祖和清太祖身为少数民族首领,而汉冲帝、晋穆帝、唐殇帝、宋恭帝、元宁宗、明英宗和清宣统皇帝都是孩子或大小便不能自控的幼儿。中国在特定的语境中名叫天下,战国学者声称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自立为王的陈胜,当年在帮人种地时就不甘心呆在底层,心怀大志地说:“帝王哪有种呢?”这使得在位的帝王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不知道取代他的人是谁。正因为人人都是潜在的统治中国的天子,所以历代否定或分裂中国的人物,无不被视为民族的罪人;而另一方面,凡是用暴力整治中国的帝王,品行或口碑也大都不佳。割据一方的赵宋皇朝,被汉族视为中国的正统,不过自从宋朝势力撤出中原以后,便不再标榜中国。中国从此变成了一个历史旧典,对应中国的中原地区随之远离文明的中心。
二、说色彩
公元前6世纪,天下一片混乱,有人指出:回避混乱世道的人是贤人;回避混乱地区的人就低了一等;再低一等的人物,不能预知国家的混乱,就只能回避颜色,也就是远离给你脸色看的
色彩的色,不等于握有生杀大权的帝王的脸色,却不能说两者没有关系。甲骨文的色,像一把刀砍一个跪着的人的头,意思同杀一样,都是砍头见血。按文献记载,舜帝最早使用这个字。舜帝是东夷人,东夷流行杀头祭祀。舜又是商朝王族的祖先,这个王族继承了杀人祭祀传统。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记录被砍头的人,共计一万三千多个。舜作为移民,西迁山西 ,大抵经过河南济源一带。济源同商纣王的朝歌城距离不远,当地的方言,色和杀都读sà,喉音,不卷舌,像血从喉咙喷出的声响。舜在山西汾河流域称帝,色和杀在太原方言中也都读sà,喉音,不卷舌。据不完全统计,在江苏苏州地区、浙江鄞县与云和、广西临桂两江等地的方言中,色和杀两个字都读sa,喉音。合肥与扬州方言,杀和色的读音也相当接近,不卷舌,韵母为舌根音或喉音。相传舜帝南巡,死在湖南的九疑山,他的儿子商均留守在那里一直到死。九疑山东麓的蓝山县,县城是一个方言孤岛,同周围的湖湘方言完全不同。蓝山方言的色与杀同音同调,读sē。蓝山方言接近客家话,所谓客家,通常的解释是从北方南迁的晋王朝残部,其实应当更早。唐代学者注释战国文献,指出当时的色、杀同音,与客家方言相同。[8]
杀头见血是远古的祭祀仪式,后来变成杀牲畜见血,用血作为祭品。祭祀大地,就用血灌地,向地神讨好。国与国结盟,在盘子中注入清水,割断畜牲的脖子,让血液流进盘中,由双方的首领吸血,或将血涂在嘴唇上表示诚意。这种仪式名叫歃血。歃血用过的器皿呈黑色,再用就表现为外黑内赤。大禹制造漆器,涂色就是外黑内赤。杀头见血的传统在中国始终没有绝种。周朝的刑法分五种:一是在脸上刺字;二是割鼻子;三是割膝盖骨使其残废;四是阉割,女犯就重击乳房使她的子宫脱垂;五是杀头。大夫以上的高级官员犯法,可以免除刑法,不过如果犯了大罪,就把他遣送到一个清静的房间隔离审查,用杀牲取血的方法,在房里放一个盘子,盘底注入清水,盘面放一把剑。犯人戴一顶用家畜尾巴作装饰的白帽,表示像一个该死的畜牲,让他自己决定是否割颈自杀。公元6世纪,高洋建立北齐,国土在东夷故地。他的儿子高殷是个儒雅的天才少年,受到众人的赞赏,被立为太子。有一次,皇帝要培养未来的国王杀人不眨眼的作风,命令高殷亲手砍断囚犯的脑袋。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心慈手软,怎么也砍不断,被高洋当场殴打,吓成了一个结结巴巴的神经病患者。直到二十世纪中叶,为了节约子弹,处决死囚往往采用杀头的方法。据目击者讲,刀起头落,血从喉咙刹的一声喷出。血作为染料,既能直接染色,也能作为油漆材料。人的骨灰也是油漆上色的底料,有一年,宋徽宗要到西京洛阳巡视,当局紧急采购骨灰修饰当地宫殿,价格暴涨,洛阳周围坟墓中的尸骨全都被挖出来充当漆料。出售涂料的店铺,旧称血料铺而不是色料铺。于是,本来是形容血的“色”,演变成了各种色象的统称。[9]
色又同人体的颜色挂钩。中国人是黄种人,脸部由于喜、怒、忧、伤、哀,或发黄,或发青,或发赤,或发白,或发黑。心情和脸色对应的人,就是诚实或正常的人。不过面部色彩更多地同女人的容貌有关。眉毛青黛、嘴唇朱红、额头明黄、牙齿洁白、头发乌黑,就是中国美女面部色彩的特征。三国时,有一个人在生病期间,发现空中有五色物象,走近一看,变成了一位美女。南朝时,江苏宜兴有人在溪水中发现一块五色浮石,带回家放在床头,到了夜晚,五色浮石变成了一位美女。美女别名女色,简称色。姿色、声色、秀色可餐的色,通常指美女的容颜。京城美女云集,古人称为色府。国内最美的女人被称为国色。古代宫廷纺织、刺绣、绘画、印染,大都是宫廷职业女性的活计。这个传统,加深了色同女性的关系。有的学者以为色字的本义就是女色。[10]
色字的同义词是彩,古文写为采,像手爪在草木上摘果实。秋天的果实,以发赤的枣子和发黄的板栗最受重视。枣和栗作为婚礼中媳妇送给公婆的礼物,既见于文献,也见于出土文物。这种婚俗显示出女人与采摘之间的历史关系。采加糸,成为綵,綵指彩色丝綢,也指在丝绸上涂画、印染、织绣的颜色。采加彡,成为彩,彡表示色光与色泽。彩字出现的最晚,大抵在东周时期。按照汉字的造字规则,“色”同男人狩猎和杀生有关,“彩”同女人采集、种植、纺织、生育有关。色、采、綵、彩这些不同的单词,混称为色采、色綵、色彩,历史不长。色与彩最早的组合,不是色彩而是采色,表明负责采集的女人比负责猎杀的男人重要。它同阴阳、雌雄、牝牡、姓氏之类的古老词组,都是母系社会的遗迹。汉代以后,采色别名綵色、彩色。总之,采在前,色在后。本书为了照顾20世纪约定俗成的说法,沿用晚出的色彩这个词。[11]
北方官话中的色、采、綵、彩四个字,都不是卷舌音。这四个字的读音可能属于远古东南语系。中国的东南地区,五颜六色的植被花果和鸟兽虫鱼,远胜于中原地区。江西仙人洞遗址出土的涂红陶器,比北方的原始彩陶早出上千年。已知最早的漆器出土在东南地区。舜帝在汾河流域接管政权时,用油漆髹饰器皿,同尧帝使用陶器的传统相比,被认为是奢侈行为,以致有十三个地方政权表示反对。中国古代的颜料,主要是丹砂和石青,产地在长江流域和西域;植物染料,南方最为齐备。因而,中国人的色彩感觉更多地来源于东南地区,色彩观念定型在中原。[12]
色彩的形态或品种,现在名叫“色相”,色相是汉译佛教文献中的词汇,意思是万事万物,同现代色彩学的色相毫不相干。道家著作有“色象”一词,与色相同义,不过意象的象同相貌的相,内含和外延都不吻合,特别能体现中国色彩的特征。本书描述色彩的品种,采用了“色象”这个词。中国古代为什么没有色相这个汉语译文的同义词呢?这是因为古人不重视色彩的个性,只重视色彩的类型,而色彩的类型是分等级、讲尊卑的。中国人用色,崇尚鲜明纯正,不过古代颜料缺乏提纯的技术,出土文物的颜色,即使没有老化,也大都显得沉着。到了近古,由于颜料提纯技术的提高和国外精制颜料的进口,用色变得越来越艳丽和轻浮,反而失去了耐看的磁性。如果用现代颜料显示古代色彩词汇,就会似是而非。[13]
三、说体系
一个人有文化有悟性,叫做聪明。聪指耳朵能辨别角、徵、宫、商、羽五音体系,明指眼睛能分辨青、赤、黄、白、黑五色体系。五色各有各的名份:青为首,赤为荣,黄为主,白为本,黑为终。首的意思是先导,荣是华彩,主是总管,本是根基,终是归宿。五色以黄色居中,号称中黄,最为高贵,它是王权的象征,中华帝国的标志。古汉语黄与华同音,在特定的语境中,意思相同,黄就是华,华就是黄。五色体系把色彩分为正色和间色,正色是青、赤、黄、白、黑,间色是绿、红、流黄、碧、紫。五色体系中的青、赤、黄、白、黑同现代色彩学中的蓝、红、黄、白、黑有差别,这在本书的正文中有详细的陈述。五色体系之外,似乎还有文人画色彩和民间色彩两套体系,其实文人画是五色体系的宿敌,以轻视色彩为特征,谈不上什么体系;民间色彩自成体系吗?没有。中国自古没有民主城邦制度,也就没有独立意义的民间色彩体系。民间用色制度只是官方礼教五色体系的粗糙翻版,充其量只存在变异的因素。[14]
图43 五色体系示意简图
五色体系从官方向民间的传播,主要表现为三种现象:一是由中央推行规则,逐级传达,广播民间,结果如同湖中的飘浮物,总是在湖的边缘沉积,落地生根,形成传统。比如天子一年四季外出祭祀,立春前往东郊向青帝祈祷,穿青衣,佩青玉,驾青马;立夏前往南郊祈祷赤帝,穿赤衣,佩赤玉,驾赤马;立秋前往西郊祈祷白帝,穿白衣,佩白玉,驾白马;立冬前往北郊祈祷黑帝,穿黑衣,佩黑玉,驾黑马。率军出行,前面是朱雀旗,后面是玄武旗,左边是青龙旗,右边是白虎旗,中军是画着北斗七星的招摇旗,表明带兵的天子或主帅驾到。天子的用色制度,路人耳濡目染,经过图画、曲艺、传说普及民间。二是中央推行的规则,四方人士各取所需,扬此抑彼,局部放大,形成地方传统。比如广东属于中国的南方,按照礼教用色规则,南方的标志色是赤色,因而广东人崇尚赤色;南方又是赤帝管辖的地盘,赤帝在广东,地位比东方青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要高,对他的祭祀最为隆重。三是两极对立。赤色是周朝和汉朝的国家颜色,等级高贵;赤色象征火而黑色象征水,水火不相容。黑水在周朝的等级卑下,但它却能消灭赤火,这又符合“民为贵、君为轻”的民本思想。孔子是周朝的卫道士,主
五色体系是观察、类比、附会自然万物的结果。中国先民发现人的感官相互关联,比如人的声音按照大小高低加以组织,就会像绘画按照五色组合而形成纹饰一样。又比如赤色给人热的感觉,青绿色给人冷的感觉;赤色给人吵闹的印象,青绿色给人安静的印象。再比如视觉不仅能同听觉、味觉通联,还能同心态、性情呼应。又比如天色对白色衣物的折射,古人比喻为“染”。五色体系通过感官的沟通,通过比照、联想、引申,编排出彼此关联的立体网状结构,反过来又制约人们的色彩感觉。中国诗人经常形容雾气发红、发绿、发黄、发紫。西方学者根据这类观察而建立了现代色彩学,而国人却将它引向了巫术。[16]
五色概念已知的最早记录,由舜帝提出,时间在公元前22世纪。五色体系的构架是夏商周三代推行的五行思想。公元前2世纪,汉武帝召集一群占卜家聚会,问某一天适不适合娶媳妇,五行家说可以,风水师说不可以,建除家说不吉利,丛辰家说大凶,历家说小凶,太一家说大吉。六方各持已见,请皇帝决定。汉武帝表示以五行家的判断为主,因为人取法于五行。什么是五行?木、火、土、金、水,古人认为它们是组成世界的五种元素。用五来简化自然界,最直接的参照,一是人的五指,二是东南中西北五个方位,三是木星、火星、土星、金星、水星等五座星宿。五行学家推而广之,用五行规定所有的天文、地理和人事,形成一个无所不包的系统。数千年植根农业的中国文明,五行学是一种很难避免和超越的学术。五色体系就是五行系统的外壳,它既给今人呈现出文明进程的局限和荒诞,也呈现出局限中蕴含的智慧。[17]
二十世纪学者为了从政治上批判封建文化,断言五行学是战国甚至是汉代方士的学问,这如同说有了五行学,中国人才长出五个指头一样无稽。今人倾向于低估古人的智力,以为没有留下记载的古代文化是一片蒙昧与黑暗。其实五行并不深奥,它比八卦简单。如果说伏羲的时代就有了八卦,那么五行的出现应该更早。在一切向西方看齐的20世纪,易学八卦由于被外国学术界关注,中国学者几乎一边倒地加以抬举;相反,五行学由于很少有老外撑腰,中国学者几乎一边倒地加以贬斥,煞费苦心地缩短它的历史,像鸵鸟一样无视它的存在和影响,把它视为旁门左道。这同四千年前列国畏惧夏王朝而一边倒地拥戴五行思想的行径,如出一辙。对色彩的反应,连低级动物都能领会。清代有个街头艺人养了上千只蚂蚁,一半是红蚁,一半是白蚁。艺人挥动红旗,叫一声“归队”,红蚁就排成一队;挥动白旗,白蚁排成一队。交叉挥旗,叫一声“穿阵走”,两队蚂蚁交叉行走,左右旋转,绝不混乱。低级动物尚且如此,人类就更不在话下。[18]
五行五色体系作为中国文化的整体框架,一是具有系统功能,注重通感和统觉。二是具有指事功能,能标志天文、地理、人世和历史。三是具有象征功能,讲究寓意。四是具有控制功能,包括行为控制、等级控制、尊卑控制、自然控制等,从而规定事物之间相生与相克、制约与化解的关系。真实的文物和历史文献能验证五色体系的覆盖力,五色体系能作为验证文物和历史文献是否真实的一个坐标。五色体系的内涵大于表象,整体大于局部之和,它不同于现代色彩学中的色彩立体模型,只是专门的认知结构。中国文明的基础是农业、礼仪与汉语。周而复始的农业活动,造就了注重传统、讲究四季四方的礼仪规则和方块文字,也奠定了五色体系的基础。五色体系同汉字一样,无论朝代如何更替都不曾被排挤,成为历代王朝治理天下的万能钥匙。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孙中山出任大总统。中华民国打出的是反封旗号,而当时的国旗、国歌却一致标榜五色。国歌的歌词写道:“亚东开化中华早,捐美追欧,旧邦新造。飘扬五色旗,民国荣光,锦绣山河普照。”五色体系的享有权从来都是天子,它的专利权却找不到归属。梁启超在1924年发表文章抨击五行学,指认它的发明人和倡导者是邹衍、董仲舒和刘向并加以痛斥。这种用推迟五行起源而把它当作异端的批判方式,没有脱离中国历史研究中的恋祖作风:凡是早出的就是真理和经典,凡是晚出的就是谬论和异端。反封不能这样反。由于梁启超是革命志士、文化名人,一言九鼎,和者众多,他的文章等于判处了五行学万劫不复的死刑。[19]
五色体系本来缘于直觉,但体系一旦形成,却反过来钳制视觉。古人关心的是吉与凶、利与害的视觉价值,反对色彩的泛滥,反对色彩的运用只顾悦目。于是,固定不变的五色体系始终受到尊崇,一切超出五色体系的色彩现象都被排斥,认为奢侈和淫乱。五色体系把世界简单化,抑制人性的多样与复杂,使得一切都变得可以控制和可以预测,从而窒息了中国人的独立意识,造就了一切向后看的国民习性。五行学与五色体系笼罩下的中国,只有帝王将相的威风而没有在野者的空间。秦始皇时代,非主流文化一片死寂;汉武帝时代,百家被废黜而少有不同的声音。五色体系如同建立在沙滩上的精巧楼阁,方枘圆凿、捉襟见肘、牵强附会的地方很多,历史上不断有学者质疑和批评。不过中国五色体系尽管原始,但其中的赤、黄、青三色与现代科学色彩学中的红、黄、蓝三原色却是对应的。三原色是夸克的基本色,夸克是构成宇宙天体已知最小的粒子;而黑白二色包含的阴阳模式是宇宙秩序的特征,诸如正电与负电,正物质与反物质,新星与黑洞,天体的光影与季节的冷暖,人类的两性以及生命的兴衰等等。如果人类是宇宙自我认识的天然使者,那么中国五色体系无疑是这个认知过程中的里程碑。[20]
[1]《周禮•春官•巾車》:“象路,朱,樊纓七就,建大赤,以朝,異姓以封。”唐賈公彥疏:“大赤,九旗之通帛者。象路則建旞,若在朝廷大赤也。” 《周禮•春官•司常》:“王建大常,諸侯建旂,孤卿建旜,大夫士建物,師都建旗,州裏建旟,縣鄙建旐,道車建旞,斿車載旌。皆畫其象焉。官府各象其事,州里各象其名,家各象其號。”東漢鄭玄注:“斿車,木路也。王以田以鄙,全羽析羽,五色,象其文德也。” 《周禮•夏官•大司馬》:“中春,教振旅,司馬以旗致民。中夏,教茇舍,如振旅之陳。中秋,教治兵,如振旅之陳。辨旗物之用,王載大常,諸侯載旂,軍吏載旗,師都載旜,鄉遂載物,郊野載旐,百官載旟。中冬,教大閱。爲三表,司馬建旗於後表之中。群吏以旗物,各帥其民而致。誅後至者。”
[2]《左傳•成公十三年》:“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史記•貨殖列傳》:“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皆中國人民所喜好。”《史記•秦本紀》:“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 西漢揚雄《解嘲》:“婁敬委輅脫輓,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舉中國徙之長安。”婁敬事迹,見東漢班固《漢書•婁敬傳》。 《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亮說權曰:‘若能以吳、越之衆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絕。”
《詩經•大雅•民勞》“惠此中國”,東漢鄭玄注:“中國,京師也。” 《左傳•莊公三十一年》:“凡諸侯有四夷之功,則獻于王,王以警於夷,中國則否。” 《國語•齊語》:“築五鹿、中牟、蓋與、牡丘,以衛諸夏之地,所以示權於中國也。”《國語•楚語上》:“蠻、夷、戎、狄,其不賓也久矣,中國所不能用也。” 《孟子•梁惠王上》:“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 《春秋公羊傳•隱公七年》:“不與夷狄之執中國也。”東漢何休注:“因地不接京師,故以中國正之。中國者,禮義之國也。” 《史記•楚世家》:“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諡。’” 唐瞿曇悉達《開元占經》卷六十九《甘氏中官占五•天街星占》:“昴以西屬外國,畢以東屬中國。”
[3]《春秋公羊傳•昭公元年》:“曷爲謂之大原?地物從中國,邑人名從主人。原者何?上平曰原,下平曰隰。”東漢何休注:“大原,音泰。” 《孫臏兵法•見威王》:“堯有天下之時,詘(黜)王命而弗行者七:夷有二,中國四。”(吳九龍釋《銀雀山漢簡釋文》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6頁) 《列子•湯問》:“南國之人祝髮而裸,中國之人冠冕而裳。” 《史記•吳世家》:“武王克殷,封其後爲二:其一虞,在中國;其一吳,在蠻夷。十二世而晉滅中國之虞。” 東漢劉熙《釋名》卷四《釋首飾》:“穿耳施珠曰璫,此本出於蠻夷所爲也,今中國人效之耳。” 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雅量》:“謝(安)之寬容,愈表於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劉孝標注引宋明帝《文章志》:“安能作洛下書生詠,而少有鼻疾,語音濁。後名流多學其詠,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 北齊顔之推《顔氏家訓》卷七《音辭》:“自茲(曹魏)厥後,音韻蜂出。搉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 《晉書•顧愷之傳》:“請其(顧愷之)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
[4]《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騶衍以爲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爲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史記•封禪書》:“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蠻夷,五在中國。中國華山、首山、太室、泰山、東萊,此五山黃帝之所常遊。” 西漢桓寬《鹽鐵論•輕重》:“中國,天地之中,陰陽之際也。日月經其南,斗極出其北。”《鹽鐵論•本議》:“匈奴入塞,犯厲中國。”《鹽鐵論•通有》:“求蠻貉之物以眩中國。” 鄭玄《駁五經要義補遺•中國里數》:“《今尚書》歐陽夏修說中國方五千里,《古尚書》說五服方五千里,相距萬里。謹案:以今漢地考之,自黑水至東海,衡山之陽至於朔方,經略萬里。” 北宋邵雍《觀物篇•內篇上》:“中原之地,方九千里,古不加多而今不加少。” 《新五代史•四夷附錄》:“其國號大遼,置百官,皆依中國。” 明謝肇淛《五雜組》卷之三《地部一》:“以今天下之勢論之,當以天壽山爲北嶽,羅浮爲南嶽,鍾山爲東嶽,點蒼爲西嶽,衡霍爲中嶽。其間相去各四五千里。” 明宋應星《天工開物》卷七《陶埏•白瓷》:“凡白土曰堊土,中國出惟五六處。若夫中華四裔,馳名獵取者,皆饒郡浮梁景德鎮之産也。” 清姚鼐《惜抱軒文集後集•五嶽說》:“黃帝嘗合符釜山,釜山爲北嶽而非必恒山也。及禹合諸侯於塗山,塗山近霍,則霍山爲南嶽矣。禹又合諸侯會稽,則會稽亦南嶽。是故南、西、北會侯之嶽,無一定之山。《爾雅•釋山》既載河東岱、河北恒、江南衡、河西嶽、河南華矣,又載泰山爲東嶽、霍山爲南嶽、華山爲西嶽、恒山爲北嶽、嵩高爲中嶽,故鄭康成以《爾雅》後說釋《大宗伯》之五嶽,以《爾雅》前說釋《大宗伯》之五嶽,誠亦不知二者于《周禮》孰是孰非也。”
[5]《周禮•天官•序官》“夏采,下士四人”,鄭玄注:“夏采,夏翟羽毛。《禹貢》徐州貢夏翟之羽,有虞氏以爲緌。後世或無,故染鳥羽,象而用之,謂之夏采。” 《周禮•天官•染人》“秋染夏”鄭玄注:“染夏者,染五色。謂之夏者,其色以夏狄爲飾,其毛羽五色皆備成章。”唐賈公彥疏:“夏即與五色雉同名。羽山之谷,有夏之五色之翟雉貢焉。夏狄是其總者。” 《爾雅•釋鳥》:“雉絕有力奮。伊洛之南素質,五采皆備成章,曰翬。江淮而南青質,五采皆備成章,曰鷂。”北宋邢昺疏 作者:彭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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