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于当代水墨人物画，尤赏彭先诚；于彭先诚，尤赏其唐韵系列；于其唐韵系列，尤赏其《丽人行》。

彭先诚《春风得意丽人行》

《丽人行》是杜甫诗意画，也是历史题材人物画。历史题材画，用写文章打比方，好比桐城派古文，一讲义理，二讲考据，三讲辞章。

彭先诚《游春图》

《丽人行》一诗写在天宝十二年（753），其时盛唐已近尾声。诗写杨氏姊妹在长安曲江游春的豪奢，寓讽刺杨国忠一门权贵，炙手可热之意。彭先诚《丽人行》，画的是杨氏姊妹游春图，画出了盛唐气象。盛唐气象，用林庚的话加以概括，第一是青春气息。这幅画，就是满纸青春气息。画仕女，画宝马，是彭先诚的绝活，久已被视为他的符号，两者都是青春气息的最好象征。不仅如此，画中的青春气息，还来自作为背景的柳树。

彭先诚《昭君出塞图》

唐代长安多柳树，在章台路上，也在曲江园里。古人形容柳树，多以烟作比，“杨柳堆烟”、“烟花三月”、“烟柳暗南浦”等等，都是如此。古诗中的烟，和今人说的烟不一样，意思是雾，是水汽。所以，“云烟”是一个合成词。老杜就有“挥毫落纸如云烟”的名句，这好像就是在说彭先诚的画了。老子曰：“上善若水”。彭先诚就善于用水。他笔下的柳树，确有杨柳堆烟的感觉。这样的背景，加上丽人、宝马，是绝对的青春气息。画有一种透明感，使人觉得不但风光是好的，连空气都是好的。至于原诗的讽刺，画家并没有刻意表现。这不是漫画。是诗意画。诗意画要有意境，有意思。至于讽刺意味，读者不妨从原诗去加以体会。画家应该含蓄一些。以上说的，就是这幅画的义理了。

彭先诚《骑猎图》

次说考据，有些历史题材人物画，让人惊讶于画家的无知。例如把李白画成高个子而且赤脚。画家不知道李白在《上韩荆州书》中，自称“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宋人梁楷所画李白，就有“长不满七尺”的感觉，并不影响其逸怀浩气。李白曾待诏翰林，相传力士为之脱靴，是有派头的人，决不至于赤脚作村夫状，此狂与彼狂不同也。而彭先诚呢，他收藏了很多汉俑、唐俑，对唐三彩、唐代线刻颇有研究，又曾到敦煌，用速写笔读的方式，临了半个月壁画，谓之“采气”。其笔下的仕女从著装到神情，马匹从鞍鞯到姿态，无不得有唐之神髓。他的唐韵系列，是处在周昉《簮花仕女》、张萱《捣练图》、展子虔《游春图》的延长线上的。而他的写意画，较之古人的工笔重彩，更觉神采飞扬。实有得于考据也。

彭先诚《印度风情》

三说辞章。画的辞章，无非笔墨。吴冠中有句惊世骇俗的名言——“笔墨等于零”。我想他的本意，是说：“只有笔墨是不行的”。不过，还应加上一句：“没有笔墨是万万不行的。”有些历史题材人物画，画得很具体，却约束想像力，并不生动，不见笔墨也。为人物写真，中国写意画与西洋画之不同，就在于后者近于描摹，而前者须提炼笔墨——笔墨的玄机来自中国书法。彭先诚近年出了个速写集，反映了他对书法的重视和对笔墨的提炼。他观察人物，是刻骨铭心地记下来，回家再画，把人物的形，用几根线条准确概括，简洁交待，他笔下的人物，通常是“眉目略不省”（陈师道诗语），反而令人意远，令人浮想联翩。

彭先诚《九十年代 唐人马球图》

彭先诚非常重视作画的状态。一是手上的感觉，他说：“笔墨上运腕的那种自由度很重要，中锋只是一个方面，而到了真正要表达对象的时候其实是‘八面来锋’。所谓‘八面来锋’是说要调动笔的每一部分来作为表现手段，笔尖、笔肚、笔根都要用上，只有达到这样一个运笔自由度的时候所画出的对象才鲜活。”二是精神状态，他说：“我画画的时候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与宣纸‘肉搏’，大有解衣磅礴之势，可以说是全身心的投入于‘八面来锋’。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了一种精神快感。这似乎有点表现主义的色彩，不是为了表现给别人看，而是去充分地享受绘画过程中的快乐。”三是随机应变，他说：“我不大按常规出牌。中国画在画的过程当中，存在着作者和材料之间的交流。中国的生宣纸，不是胸有成竹就能驾驭，然而，胸无成竹也能随机应变。”正因为这样，他的笔墨已摆脱必然，而进入自由。

彭先诚《雪霁图》

不仅画画是这样，所有的艺术，包括书法、篆刻和诗词，都有一个带劲不带劲的问题。有的作品，你看后也提不出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不带劲。而佳作，则无不带劲。带劲是个口语，还有一个书面语，叫做“张力”。还有一个词，叫做“健”，健语的健、健笔的健、健者的健、健儿的健、天行健的健。作品的张力，作品的健，主要来自创作状态，忘乎其形，而技巧次之。

彭先诚《蹴鞠图》

每一次创作，都应该成为一次生命的搏击。这就是我读《丽人行》得到的感悟。

文/周啸天

彭先诚《牧马图》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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