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涛是个忙人。

　　他要做生意，又要搞设计，还要编刊物。他有很多金点子，策划组织了很多精彩的画展。他热情好客，结交了很多的朋友。在上海和国内的美术界，他很有点春秋战国时代孟尝君、信陵君的味道，人缘极广、极好。但他再忙，也要忙里偷闲，躲到自己的画室里，一杯茶、一支笔，在宣纸上画布上瓷板上，去倾诉情思挥洒才情。这个世界上东西很多，他偏爱画一样东西:花。 真的，不仅是他的朋友，就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他给花画了多少传神的肖像。情有独钟，心无旁骛。他就像一个坚贞的汉子，默默地把自己的情感和生命，毫无保留地献给心中的恋人——鲜花，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春涛画花，似花非花。他很少画自然界有名有姓的花，更很少画那些出身高贵的奇花异卉。他笔下的花们其实和大地上的草一样普通、朴素。她们从春涛的胸中流出，从春涛的笔下写出，自然质朴，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并不要显示她们“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媚态，而只是为了装点和美化我们生活的那个稍稍显得灰调、平庸的世界罢了。只是为了给你、我、他，每一个在这世界上步履匆匆走过的人增添一份愉悦、快乐罢了。甚至只是为了流露春涛本人自童年起就有的对艺术、对色彩、对笔墨的那份小小的执著罢了。

　　春涛无意于这个世界对他画家身份高下的认定。画画不是他的职业，他不需要卖画为生，不需要以画谋稻粮。画画只是他的兴趣和爱好，但让他离开画室，放下画笔，他会憋死的。正是这种天长地久滴水石穿的非职业的强烈个人爱好，使他歪打正着，使他的艺术获得许多美术评论家和画界前辈的好评。事实上，美术史上有许多名传青史的丹青高手，都是把绘事当作业余雅趣来对待的，把艺术当作案头的一瓶清供，装点窗牌的一抹婆娑竹影来对待的。把画画当作职业，出现职业画家，在中国主要是近现代的事。

　　正是这种独特的，不以画喜不以画忧，既不必看上级脸色，也不必取悦于观画者，基本不以美术市场价位涨落来主宰创作的独特身份，使春涛创作的心态，相当自由而松弛。记得清人叶燮曾经说过，人无胆魄则笔墨萎缩。相反，一颗自由的心灵，一片自由的心态，就使春涛的绘画汪洋恣肆无拘无束起来。让他的艺术世界显出一派“杂树生花，群莺乱飞”的生动来。这就是东坡居士极为赞叹的旁若无人心无羁绊的“无人态”。也在无形中达到了康德不以功利为第一追求的“无目的的合目的”的审美要求。

　　春涛在宣纸上画花要表达的是他对生命的热烈的爱。他构筑的是他内心姹紫嫣红繁花似锦极为绚烂的春天的意象。在他心目中的那片春天，没有忧伤没有悲苦，只有生命新鲜美丽而又欢欣鼓舞的一次次开花。他画置身在案头的、窗边的、瓶里的、水畔的、田野的各种情境中的花。他画生活在清晨雾气中的、正午阳光下的、黄昏落暮里的各种时段的花。他画各种神态的花:有的繁茂如漫天星斗，有的玉树临风摇曳多姿，有的昂首怒放，有的面带羞涩，有的为着生命而喜悦，有的为着美好而期待……徜徉在春涛创造的花的世界里，既有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奔放，也不乏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意趣。他的花，是传花“神”的。

　　春涛画花，很不在乎花的名和姓，也不在乎像不像具体的某一种花。但一看此花非那花，此花一一皆自春涛笔下长出，有着画家强烈的个人印记。这些花通常是集束性的。她们大胆而毫不掩饰地充满着整个画面，热情而直率地向世人展示着她们生命的全部美丽。春涛用色大胆反差强烈。他用的大都是最奔放最明亮最单纯的色调，像赋予她们生命的阳光一样，耀眼夺目。在结构上，这些花经常呈现着一种星形的放射的状态。似乎这些花的生命活力，会随时绽放到你心的每一个角落，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在构图上则无所不用其极，春涛特别喜欢用一种画家极少使用也很不敢使用的特写镜头式的画面，毫发毕现地凸现出花的独有美丽和质地，特别是鲜花所焕发出来的朝气蓬勃的盎然生机。离形得似，取意得似，春涛画花，很现代，却深得中国古典绘画美学的真传。有人曾问：“草木无情，岂有意耶?”明代大画家祝允明的回答是：“不知天地间，物物有一种生意。造化之妙，勃如荡如，不可形容也。绘事不难于写形而难于得意。得其意而点出之，则万物之理，挽于尺素间矣。”

　　为了达到“得其意”的艺术目的，在笔墨技巧上，陆春涛是以中法为主兼以西法，乃至古往今来十八般武艺无所不用，飞舞而灵动，笔墨、色彩完全服从于意象营造的需要。因为他自幼酷爱国画，在笔墨上有着扎实的幼功，这就使他后来的自由挥洒有了坚实的基础，万变不离其宗，始终倾心于艺术中自由表达的最大化和传统技法溶解后的最小化，在古典的技法中进行着现代的开掘。他的用笔、用墨不拘陈法，八面来风，现代而又不失中国画的笔墨情韵和趣味，他长于运用墨色层层渲染的递进关系，形象地时而营造空间的深邃感，时而微妙地表达光影的浮动感，他特别强调自己对花卉意象主题瞬间的诗性感受。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那种花影瞬间的漂浮、那种花瓣的透明柔和，熠熠生辉;那种让你产生既有亲近感又有不可亵玩的敬畏感，是他花卉作品中特别令人感动的东西;那种纯真的状态，令我们想到自己是置身在某一个早晨苏醒的生命、想到生长的幻想和冲动，激起我们对明天生活的憧憬，从而，给我们留下了某种印象主义的印象。

　　读其画，知其人。能够营造出如此美丽动人的鲜花意象的画家，一定是在内心深处执着眷恋着生命的美好，向往着生命初生、复苏的人。花，是陆春涛心目中春天的意象，生命的礼赞，一种自由盛开的象征。

毛时安--上海市文艺创作中心主任

原文刊于《文汇报》2005年9月18日

作者：毛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