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罗敏的绘画，犹如跟随着她的画面走进她的工作生活日志：抗震救灾，新入伍的女兵，藏南的孩子，藏北的老人，博物馆的枪炮，楼道中的盆栽，画室里的窗台，身边的同性朋友，泳池中的男孩，还有某年某月的第一场雪……这是一个有着多重身份和角色的女性，母亲、妻子、女儿和朋友这些社会角色之外，她还是一个画家，更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军队画家。因为这个特殊的身份，在罗敏的画面里，我们能够发现其他同代女性艺术家所没有的军事题材和巾帼气息。在这些涉猎广泛的不同题材和对象的绘画中，有两类格外引人注目，即盆景花卉系列和游泳系列。

　　这两个系列的作品之所以具有鲜明的特点，首先是因为罗敏从题材广泛的再现社会事件和异域风情的写生，转向了关注与自我的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身边事物，即从外在的普泛的宏大社会转向了内在的具体的自我世界；同时是因为这两个系列透露着当下艺术界普遍缺失的朴素的真情实感。其实，就题材而言，盆景花卉和游泳，并没有什么特别或者鲜为人识的地方，前者多少年来都曾是中外艺术家描绘的对象，除了古典时期的静物画中花卉是主要的描绘对象外，进入现代以来艺术史中最著名的当属凡·高的向日葵和鸢尾花了；后者仅就中国当代艺术创作中就出现了不少佳作，如方力钧早在十几年前就屡屡以游泳为题材进行的广为人知的创作。然而，这两个系列的出现对于评价和分析罗敏的创作来说，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因为通观上述她涉猎广泛的作品，我们会自然地发现，除此两者之外的其他创作基本上是出于对社会重大事件的视觉再现和反映，出于对户外或户内人物情态的采风式写生，外在的职业要求和印象的触景生情促成了这些作品的出现。它们中的每一件都产生于不同的时间、地点和条件，都有着各不相同的具体目的和诉求，它们每一件都如此的具体这般，却似乎总是缺少了一种贯穿始终的如此那般的普遍和共同的东西。在日积月累的旅行、写生、采风和修改整理的过程中，艺术家开始意识到需要在具体的事件与人物的背后寻找某种相对稳定持久的题材和对象，后者可以没有现实物理世界那种真实的环境和条件，但却必须具有可以倾注自己内在情感的恒久性和象征性。也就是说，这种相对稳定持久的题材和对象，是超越了每一次具体创作或写生的特定任务指标，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经过无数次绘画而渴望在内心去真实表达的那种东西，而这就是艺术家内心逐渐明确和清晰起来的艺术观念和思想。

　　我们在罗敏前两年的石榴系列中，看到了试图借助于对玻璃器皿中石榴的描绘来表达象征性意味的主观努力，因为笼罩在画面的单色兰调子或红调子，正是她开始思索的产物。对石榴题材的这种画法，显然不是镜像式的再现或者印象式的对景写生，而是在面对内在的活活生生的真实自我。石榴是人们熟悉的，但罗敏却在尝试追求主观性和象征性的时候，选择了极为主观的红色或兰色来统摄整个画面。这种大胆之举，是她决意探索画面内在深刻视觉形象含义的开始，而后来的盆景花卉和游泳两个系列，则宣示着她对画面恒久持续含义的理解更加深入和到位。盆景花卉和游泳，这都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题材，或者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对象，但是，罗敏在这两个系列里就收回了先前在石榴系列里用色上的“冒进”，然而整个画面却似乎获得了更加令人目光流连的效果，显得有点不同寻常。那些盆罐中的兰花被安排在了俯视的角度上，墨绿色的宽宽叶子被明暗不同的有力笔触区分出阴阳面，它们彼此重叠交织，却有着勃勃生机；如果赶上花开时节，则绽放着橙红色的花蕊，益发烘托出幽兰的高贵和静谧。画面中，盆罐的形象是用稀薄的画笔轻松交代的，显得无关紧要--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因为艺术家要在空白的画布上突出的是兰花墨绿茂盛的叶子，它们都是用厚重的颜色覆盖的，在不同光源的照耀下会焕发出亮晶晶的色泽，充满了触觉感和生动性。油画颜料厚重的物质性和独特的光泽度，让花卉跃然于刻意留白的画布二维空间中，起伏变化的枝叶肌理，以强有力的触觉感调动起观众的心理感应，仿佛画面上不是画家画出的形象，而就是真实花卉的再生和复活。居中或者偏左右边框的盆景构图也成为形成画面特殊效果的重要元素，前者使花草显得勃然富有生气，而后者使花草具有持续不断的生命力量和规模。所有这些画面形象的处理手法，都向观众宣示着这样的信息：这些早已不是被动的受人观赏的可爱甚至带有点羸弱的盆中花卉，而是有着独立个性的傲然之花，它们是艺术家个人内在情感和思想的主观外化之物，有着厚实的质感和令人信服的光泽，它们因此既是如此的主观，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同时又是如此的客观，仿佛它们原本就是这般的不容人们质疑。

　　我们看到游泳系列中的画面处理更加强化了颜料作为一种物质性媒介的作用。在前期用大排刷刮扫出动荡的兰色池水之后，罗敏在最近创作中用混合了塑型膏的白色丙稀和油画颜料取代了兰色的池水，从而使画面中的少年仿佛不是在搏击透明的池水，而是在穿越厚重的泥浆--池水波浪的动感和力量被浮雕化地瞬间凝固起来，它蕴涵着巨大的视觉质感，同时也蕴涵着难以估量的心理能量，包围着或者说烘托着少年青涩的心气，与其说这是池水的能量，毋宁说这是少年青春期的勃然生机。自然以其物质化的形态在与少年的觉醒和懵懂意识进行着较量，谁又能道清楚其中蕴藏着怎样的可能呢？

　　看似普通平常的题材，就这样在罗敏的手里变得不平常起来。这些已然不再平常的花卉和泳池景象，是她日积月累、厚积薄发的产物，是她将再现外在的社会活动和事件以及对景写生转换为内在的主观表达的产物。正是因为这种有意识的主观选择和强调，现实中和其他一些艺术作品中看似平常和熟悉的题材和对象，变得不平常和陌生化了，变得具有了特别令人难忘的视觉属性了。

2010年6月20-22日

作者：高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