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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25 11:29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这是唐代李贺的诗句,而明代屈大均笔下的“水之精华所结,虚而为云,实而为石,”所说即是端溪老坑砚石。十多年前,端砚三大名坑老坑、麻子坑、坑仔岩均已封坑,而当下,端溪砚石与制砚业的现状又是怎样?《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专程到端砚产地——广东肇庆西江之畔的羚羊峡,寻访传说中的端溪“紫云”。
在广东省肇庆市西江之畔的端砚名坑——坑仔岩坑口遥望西江羚羊峡 本专稿图片 高剑平
平时一直留意记载各地风物的笔记,晚明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十多年前读过,周作人称其“清疏之中自有幽致”,“随便取一则读了都有趣味”,确是的评。
因为去古端州所在的广东肇庆寻访端溪砚石,前不久又翻出此书,这才注意到屈大均对端石之妙极有会心之处,一般写石,多就石而写石,然而屈大均却从水去写石,称之为“水之精华所结”:“端石有五质,水质为上,此水之质也,水之精华所结,虚而为云,实而为石,人见以为石,吾见以为水,故以水肪称之。肪者,水之膏腴也。”这一段实在是写得见其魂魄与精华,若非实地访查且确有心得,是决无可能写出此语的。犹记得多年前与海上端砚收藏大家蔡雪斌先生初会,彼示以一平板端砚,整块蕉叶白,无雕琢之痕,朴素而纯以本色示人,沉入净水之中,顿时满目晶莹,一片水月清华,出水以指背轻摩砚面,寂寂无声,嫩而不滑,如婴儿肌肤,真可谓“水之膏腴”。
那样的一种朴素明净与澄澈动人处实在让人难忘。
中国文化最吸引人的地方大概总有一种晶莹澄澈之感,一如庄子所言的天际真人与姑射仙子。
屈大均笔下的“水肪”系水岩之美者,自然是端溪老坑所出,然而,早在十多年前,端砚三大名坑老坑、麻子坑、坑仔岩均已封坑,端溪砚石的现状又会是如何呢?
乙未之夏,在品赏上海博物馆举办的“惟砚作田——上海博物馆藏砚精粹”大展后,上博教育部联系当地端砚协会,自己又请痴迷端砚的收藏家蔡雪斌、陈佳鸣先生作陪,终于一作端州端溪之行,了却多年前寻访龙尾山歙砚后对四大名砚之首端砚的痴念与向往。
老坑“旭日东升”平板砚(程振良藏)
老坑砚(蔡雪斌藏)
广东省肇庆市砚坑分布地形图
古砚坑分布图
一
端砚知名大概与中原文化南迁并成熟后对于南方风物的重新发现有一定关系,唐以前,未见端砚之记载,宋代苏易简《文房四谱》记有“(唐代)柳公权常论砚,言青州石未为第一,绛州者次之。殊不言端溪石砚。世传端州有溪,因曰端溪。”又记有:“其石为砚至妙。益墨而至洁。或云水中石其色青,山半石其色紫,山绝顶者尤润,如猪肝色者佳。其贮水处,有白赤黄色点者。”
虽然柳公权未论端石,然而比柳公权略长的刘禹锡却留有“端州石砚人间重,赠我应知正草玄”之句,到了稍晚些的李长吉笔下,则出现了至今仍在传诵的关于端砚的名诗《杨生青花紫石砚歌》: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
佣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
纱帷昼暖墨花春,轻沤漂沫松麝薰。
乾腻薄重立脚匀,数寸光秋无日昏。
圆毫促点声静新,孔砚宽顽何足云。
通篇如端溪清流,顺流而下,就端砚石质、砚色、砚型、砚体、砚品,次第写之,从石工开坑取石,磨治雕琢,尤其是“踏天磨刀割紫云”,奇谲浪漫,非李长吉而莫能写之(端砚后被称为紫云砚与此句或不无关系),再到石之磨墨发墨,试墨而墨香盈室,复写砚不伤毫,砚品之极。
读此诗句,几可想象李长吉以端砚磨墨时如鸢飞鱼跃般的愉悦,若非谙于品砚,大概是写不出如此心境的。
唐代李肇《国史补》记称:“端州紫石砚,天下无贵贱通用之。”这大概是中唐到晚唐时期的盛事了,而到了宋徽宗时,因其封地在端州,爱石赏石成癖,穷其全盛物力,采贡以进,《文房四谱》已称“(歙砚)其色黑,亚于端”。彼时应已名列四大名砚之首,才人文士,得片石视若拱璧, 端砚也因此逐渐进入欣赏与收藏品之列,《文房四谱》、《砚谱》、《砚史》等对端砚记载极多,考古中宋辽金出土的端砚数量近20方。
而到了明清,无论是万历抑或乾隆年间,随着端砚的开采量加大,砚石精品迭出,端砚之美摄人心魄,形制更是层出不穷,除了抄手、箕样、斧样等外,更有莲、荷叶、琴砚、山水砚等。
上博展览最让人流连的砚石正是明清文人所藏端砚,而端砚数量在其中也当之无愧地名列第一。
如“扬州八怪”之一的高凤翰铭田田端砚,随石形于砚身雕绿黄莲叶三片,筋脉分明,砚堂为莲池,并不大,不过拇指长而已,砚背隶书铭有:“翡翠屑金,香露泛碧,中通外直,为我守黑,渐之摩之,君子之德。”此砚主要还在于砚雕的自然天成,砚堂石品似并不高明。
清代纪昀铭螭纹端砚的石品就颇为可观了,此砚为老坑石,砚面开阔而平坦,可见大片的鱼脑冻,柔嫩的蕉白,且杂以金线、火捺等,如此石品,自然是非有能力者而莫能办,砚背有纪昀行书铭文亦可见出:“和庵至广东巡抚还京,以此砚赠余曰:‘端溪旧石稀若晨星,新石之佳者则以此为上品矣。’竹虚亦言:‘歙石久尽,新砚公采于婺源’,然则端紫罗文同归于尽,又何必纷纷相轧乎!嘉庆甲子四月晓岚记,时年八十有一。”
另一我喜爱的大书家伊秉绶所藏半璧端砚,石品也十分了得,有鱼脑冻、青花、火捺等,砚呈半圆形,全无雕饰,朴素大气,一如伊公之隶书,朴拙而可喜,砚周边缘有伊秉绶隶书铭:“娟娟隐半规,文心妙清绝。老去志不磨,观书眼如月。嘉庆癸亥年伊秉绶。”砚背边缘又有篆书铭文:“半璧弯环是泮水,难忘当年汉经此。墨卿”。
这些文人铭砚,共同的特点是雕琢不多,多因自然,且铭文古雅,一砚在手,即便不磨墨,摩挲一番,也极是赏心乐事。
相比较这些文人铭砚,同时展出的现代制砚名家陈端友制砚砚材亦多为端石,却似并不注重石品,而刻写竹根、螺蛳、古镜等惟妙惟肖,细微处让人叹为观止,然而再读,感觉毕竟受西风写真影响,颇少回味处,似少一种大方之美。
作为个人而言这无疑是一种风格,精细的砚雕就像工笔之作一般,然而,倘若这种风格被放大,甚至不再注重砚台本身的属性,那么,这到底是得还是失呢?
这样的问题其实在走访民间制砚业之后,是不得不提出的,或者可算是喜忧兼半,喜的是当地制砚业的传承比之他地似乎更加良性,因社会自然需求故,年轻人投身制砚业者也颇多,而忧的则因文化修养的缺失——入目多大砚匠砚,极尽刻写雕琢,必欲“削圆方竹”而后快,真让人叹息于纪晓岚于斧形大砚后的铭文了:“此砚不知误落谁手,凡自然皴皱之处,皆磨治使平,遂不可复入赏鉴。削圆方竹,何代无贤才?”
与之相类的是,屈大均曾从友人处得一老坑砚石,未加任何雕琢,仅刻以铭文,而名之曰大璞:“水岩一角,天然大璞。自成圭璋,不用追琢。蕉叶白凝,火痕丹渥。文圣之纯,潜龙之确。水涌云蒸,书成不觉。一气氤氲,其元在朔。与我心华,殷勤浣濯。”
叶樾《端溪砚谱》在“砚之形制”曾列出“天砚”,并专门加注“东坡尝得石,不加斧凿以为砚,后人寻岩石自然平整者效之”,大概也是托名东坡,不过若东坡地下有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返璞归真、去伪存真一直是东坡推崇的境界,反观当下——对中国文化的一种朴素大方与清新之美,知者似乎越来越少。
二
从上海到肇庆是先到广州,从空中看,岭南云彩似有一种蓝而澄澈的透明,自由而灵动。
抵广州白云机场后,当地制砚名手兼向导梁国星、阿威早已等候多时,上车后遂向端州方面开去,两边成片的棕榈树向后退去——不过一个多小时即到西江之畔,可见两岸山峡青翠可人,隔江对峙——这里距离出产端砚的羚羊峡相距已不算远。
西江是珠江的干流,《水经注》中称之为郁水,从广西梧州到江门崖门止,被称为“八百里西江”。而在肇庆这一段,山高峡长,峰峦叠嶂,最为壮观,为著名的西江三峡——三榕峡、大鼎峡和羚羊峡。
车弯到西江边一处大桥之下,此处江面并不宽,江畔停泊数艘大船,乍看一片渔家闲适意味,登船则又是一番闹猛之气——原来是船上餐厅。坐于船头,水碧而清,可以看到招摇的水草,远山则朗然入目。此处据说以西江水鲜而知名,食之果然,西江鲫鱼清蒸尤大佳,点缀葱丝、姜丝与红椒丝,入口即欲化去,极嫩,竟似刀鱼,且别有鲜香——这让自小吃惯鲫鱼的自己实在感到意外,而另一水乡妙物则是蚬子,蚬子对水质环境要求极高,还是儿时在家乡食之较多,现在故乡也已很少见了,未曾想竟在数千里外的岭南西江边一解乡愁。
想起三年前的婺源龙尾山访砚,似乎都是于山清水秀之地,所谓“造化钟神秀”,一方水土产一方风物,而以出产青花、蕉白等新嫩石品知名的西江羚羊峡与斧柯山,大概更有一番重峰叠秀、青翠相临的胜境吧。
其后抵肇庆,先访满意坊主人“阿满”——当地制砚名手、广东省级工艺美术大师梁满雄。四十多岁的阿满祖辈即制砚,他似乎总是微笑着,然而言语间自有一种奔放在。阿满正在雕刻的是一块一尺见方的山水题材的端砚,他说他儿时喜爱美术,后来却没能进一步升学,也就跟着父辈学习制砚了,说起他所擅长的山水、云龙等砚雕题材,他说过去他刻了不少大型砚雕,“年轻时张扬,要表现自己风格,但这些年制砚越多越胆小。”
对于个中缘由,他说这与他逐步理解中国文化有一定关系,“砚还是得文气,过去总以为是工艺品,现在年龄大了些,才懂得不能太张扬、太闹。当然,现在买卖端砚的还是送礼作为工艺品居多。”
说这样话的阿满看得出是很诚恳的,他是在用自己亲身的经历表述对制砚的体悟,言语之间也有无奈,这无奈既包括他自己的成长经历,也包括所面对的这个社会。
也许,这样的无奈得用时间去化解吧。
而这样的感叹到了八十多岁的中国文房四宝制砚艺术大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委刘演良先生那里,更多的却是对生活的淡然与古意的钟情。
未到肇庆即久闻刘演良先生的大名,知道老先生擅小楷,精制砚,是知名砚学与制砚大家,著有不少与端砚相关的书籍。车开到刘演良先生的楼下时,一身裤头汗衫的刘演良却已在楼下等候了,这样的随意着装似乎像刚从菜场回来的一个老头,放下菜篮子就过来打招呼了。
然而来到刘演良先生的家中,见到他所制作与收藏的各式砚台,才知道老人朴素与不显山露水的背后是学养使然。
刘演良说他儿时受家庭影响即爱研墨写字,大学学的是中文系,后来到肇庆工艺厂从事端砚创作设计与理论研究,任肇庆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工艺美术公司负责人,著名三大砚坑即归肇庆工艺美术公司管理。十多年前退休后,刘演良一门心思濡墨与刻砚,且收藏有不少古砚,乐此不疲,他所创作的山水砚在当地被称作“刘家山水”砚,雕刻不多,颇见文气。
对于现在的端砚趋于工艺品化,刘演良说,这与现在的市场有关系,“那些砚不是砚,是石雕,其实与砚本身的历史和真正的发展方向是背道而驰的,那些砚都不是为研墨的,似乎雕功越多越好,越多越贵,真正的好砚还是应当突出砚堂,起码三分之二是砚堂。”
回忆起他退休前后当地对端砚名坑的封禁,刘演良说:“古人其实不是每年去采石的,是有节奏的。十年八年才采一趟石,而且每次采一两百方砚石也就够了,而到了八九十年代,当时每年都要采六七万斤、甚至十万斤砚石……”
这样的背景与整个社会的功利化似乎也是相一致的,比如麻子坑大量开采则因日本人对产端砚的渴求,从上世纪60年代到七八十年代的大量开采,以极低的价格换取一些外汇,以至于麻子坑的主矿脉也已没了砚石,“真正的好的麻子坑砚石大多在日本人手中,现在要收,有的是当时出口价的百倍甚至千倍的价格,现在的封坑当然是为保护资源计,而实际上历史上著名的老坑、麻子坑的资源已经没了。”
同行的蔡雪斌说,他们这一辈的端砚收藏家或许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者古人从未有机会看到这么灿烂、这么丰富的老坑、麻子坑砚材,而后来者也没有机会再看到了,因为名坑砚材已消耗殆尽了。这样平实的话语无论在他或在听者其实都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痛感,毕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对于端砚收藏者或是幸事,而对于端砚历史与资源而言,则近乎掠杀了——一种史无前例的巨大掠夺与破坏,几近于杀鸡取卵。
而其中的社会背景尤不可忽视。可以说,端砚资源面临的困境并非个案,一斑窥豹,这同样是三十多年中国经济发展所付出的水土、空气等资源遭受史无前例的破坏与掠夺的缩影。
具体到端砚名坑,封坑十多年后现状到底如何?在提出欲一访三大名坑老坑、坑仔岩与麻子坑后,阿满、梁国星建议我们放弃麻子坑,“老坑、坑仔岩去访看问题不大,但麻子坑在整个险峻高山的四分之三处,山高难行,十分陡峭,来回时间长,且非常危险。”
这样的建议也得到了曾到过麻子坑的蔡雪斌的认可,神色间看得出他视麻子坑之旅为畏途。
想来他们是很真诚地提出这个建议,且当有道理所在,于是遂改变计划——不去麻子坑。
晚上终于一见肇庆端砚协会会长王建华先生,他得知计划中仅去老坑与坑仔岩,而不去麻子坑,顿时极表遗憾,并鼓动我们一定要去:“有个爱砚的日本人,终生痴迷端砚,他一直想到端砚的几个坑口去看,但当时开放的程度不够,而且他仅来肇庆的一次,西江又发大水,一直没去成,到他年老时,他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就在临终前交待儿子,说生没有看到端砚名坑,死也要看到。后来,他儿子遵照他的遗嘱把他的骨灰撒到西江。我后来知道这个消息后,专门请他儿子来肇庆,带他访问了几个名坑口,看到老坑口后,他儿子流了泪,用了‘拜’这个字。”
王建华口中的这些往事都是真实有据的,听来是很感人,而其后果就是——我们似乎又得改变计划,必须得去三大名坑口,包括麻子坑,否则,岂不像那个日本砚痴一般会留下终身遗憾?
于是决定次日先访麻子坑。
来源:华夏收藏网-藏趣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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