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听几位老师发言的时候，包括参观JC动漫博物馆的时候我在想，我们需要回到一个起点——今天讨论金城的作品，即便我们讨论的是另外一个艺术家，也必须放回20世纪以来中国文化发展的脉络中。

　　我们有连环画、年画，我们还有样板戏、现代京剧，其中的发展是一个从旧变新的过程，把原来属于我们自身的走马灯、传统粤剧转变为现代的内容，其过程产生了一个矛盾：我们要变成西方文化或者现代文化，还是我们要用现代的技术改造我们的旧文化，变成一个新文化？这个问题，已经成为20世纪文化中的两条旋律。这个期间的中国文化可以分为20世纪上半叶民族文化和20世纪下半叶，尤其是世纪交替时的超民族文化，只有理解超民族文化后，才可以解释动漫为何在这个年代中得以兴起。

　　今天的研讨活动正好有日本的老师在场。民族文化在20世纪上半叶之所以成为主旋律，日本起到很关键的作用。台湾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讨论过，说国家无非分为三种，一是国族文化国家，以日本和德国为代表。第二，是自由主义文化国家，以美国为代表。第三，社会主义国家，以中国为代表。在国族主义国家，以日本为例，20世纪上半叶日本的现代化和对东亚的扩张，反而促进了中国民族文化的自强，导致的结果是中国用民族文化对抗外来文化。战后日本转变为美国式文化国家，以自由主义为基础的文化，我认为是美国式文化自由主义，为超民族文化奠定了基础。再看日本漫画，战后日本动漫的发展，无论是铁臂阿童木作者手塚治虫还是宫崎骏，包括美国的漫威、迪士尼，都走向超民族文化，很难说蜘蛛侠和蝙蝠侠属于哪一个民族的，或者属于哪一种地方性文化。在这个情况下，我们只有在这个历史脉络中，才可以理解为什么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开始拥有一个可能性——在其文化脉络发展中，迈进了一个可能的超民族文化。

　　这是因为我们走向以市场经济为导向的开放世界。金城老师自身的经历可以放在这个框架里讨论，一开始，金城老师能够获得成功的开端是连环画，连环画可以放在民族主义的语序背后，但连环画没落的必然背后，却是民族文化的没落，取而代之的是超民族文化，意味着动漫成为了和迪士尼或者好莱坞一样的超民族文化的载体。金城老师创建的JC动漫博物馆是代际博物馆，每一代人都可以在其间找到自己成长的轨迹，很像KTV，因为KTV是最简单反映代际的，一开口就知道你多大，50后唱50后的歌，90后唱90后的歌。这种情况就是超民族文化的典型代表，我们已经被代际分类了，而不再被地区、政治、文化分类，这个超民族文化也是超地方文化。虽说金城老师主要对动漫的推动是在广州发生，但是我不认为仅仅是属于广州的，因为是超民族、超地方，所以动漫在广州的产生及发展，某种意义上是属于全世界，其实也是超非遗文化。在现代化过程中正在走向超民族文化的时候，我们又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如何面对传统？我们不断重提传统和非遗曾经显耀的时代，但我们应该如何界定非遗和正在不断创新的文化？

　　比如说今天把金城老师推动的事业拿去申报非遗——拿动漫去申办非遗，就意味着动漫不能再发展了，必须为动漫寻找传人，让他原封不动忠实继承这种文化。然而，动漫是不断超越、变化的文化，所以是超非遗文化，可以不断吸收不同的文化。金城老师自身的创作形式是传统的，但是事业是超民族、超地方和超非遗的，动漫具有全人类性，跨越了20世纪中最重要的问题，一方面是构建民族文化，另一方面又超越民族文化。动漫文化处在文化冲突中，是最先超越和突破文化壁垒的。

　　曾经，在20世纪30年代，高雅文化和流行文化会有一种区隔，即流行文化似乎永远是低级的、被复制的工业化文化。我们今天并不这么认为，站在后现代文化立场看，我认为动漫所推动的文化，具有极强扩张力，最有可能跟当代的新技术相结合，比如说与数字媒体的结合。动漫是最早构筑的虚拟世界，这门艺术可以扩大人类的智力和探索精神。金城老师的艺术事业非常具有前瞻性，这也顺便解释了，中大（中山大学）为什么会把数字媒体包括动漫作为龙头、作为未来朝阳领域而加以积极拓展。

　　（冯原：中山大学教授，艺术理论家）

作者：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