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文献节选，是以文化研究领域的优秀文献为蓝本，择其精要，以飨读者。本次，特别择选库哈斯策展的《乡村·未来》展览文献集《乡村·报告》，节录部分篇章，将世界各地乡村的调研观察，并置呈现，以供诸位方家，品读研习。

解冻融化

Janna Bystrykh

在这里，谈论寒冷的天气是开启一段对话的好方法。人们大都会回忆起极端寒冷的日子(-58°F)，但这种时期明显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少了。夏天时候的气温会攀升至80到90多华氏度（大约26-27摄氏度）。但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雅库茨克的平均气温上升了5.4°F。 在预测气候的模型中，环极地地区的气温虽然不是以目前的速度上升（一些地区已经变暖了9°F），但其上升速度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快。

突然的变暖，加上随之而来的降水增加，导致了永久冻土（雅库茨克地下的永久冻土）快速融化并失去了稳定性。“永久冻土”是俄语短语Vechnaya Merzlota的译词，意思是“永恒的霜冻”。今天更常用的科学术语是mnogoletnyaya merzlota或“多年霜冻”。永久冻土被定义为已冻结超过两年以上的任何土地，但实际上其中的大部分已经冻结了数千年。它覆盖了北半球近四分之一的陆地面积：加拿大的50%，俄罗斯的60%，阿拉斯加的85%。

由于冰雪的融化，一些极端的地表变动在这里发生了。我来雅库茨克也是为了了解相关的影响和科学应急计划。 雅库茨克是进行永久冻土带研究的非官方历史文化之都，也是梅尼科夫（MeInikov）永久冻土带研究所的所在地。这一领域的先驱帕维尔·梅尔尼科夫(Pavel Melnikov)，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帮助发起了一项关于永久冻土的国际交流项目，也为今天的国际永久冻土合作奠定了基础。他的研究所于1973年主办了国际永久冻土会议(ICOP)，有来自16个国家的约400名与会者出席。这是20世纪6、70年代的一系列国际科学和国家活动之一, 是在冷战的鼎盛时期主要由个人友谊所推动的项目， 专家们能定期互访内陆地区,并在西伯利亚、阿拉斯加、加拿大北部和其他偏远地区举行会议和国事访问。 尽管各国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政治分歧，但领导人们对科学进步的重要性持开放包容态度。今天的科学合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但却缺失了政治愿景。

从我七楼的酒店房间往下望去，这座城市仿佛戛然而止，广阔的针叶林景观占据了一切。雅库茨克是哈萨克共和国的首都，一般对其非官方地称呼是雅库特。该地区的面积是法国的五倍，有着不到100万的人口，拥有多种本土文化和语言——例如萨哈语、埃文基语，甚至其他语言。 这些语言在街上都可以随时听到，但只有俄语才是他们的共通语言。今天，萨哈族是该地区最大的民族，占人口的50%。

耶多马

整个地区的永久冻土可达5000英尺，是世界上最深的永久冻土之一。耶多马（Yedoma）是这里常见的一种特殊永久冻土类型，富含有机质和地下冰，极易迅速融化。 “解冻”这个简单的术语掩盖了侵入过程的复杂性，这种侵入会在地表下扩散，进而破坏地表上的地形。如果要用一个科学术语来形容富含冰的永久冻土融化后那令人震惊的形态和地貌，在某种程度上“热岩溶”更为贴切。这个地区的地面正面临着坍塌、崩裂、滑动、塌陷、缩孔和隆起。大片地区正在被洪水淹没。这些现象也正在破坏土壤、农业、植被、生态系统、建筑物和基础设施，使大部分地区都无法进入、无法工作或居住。2019年2月，永久冻土科学家与萨哈共和国最高长老理事会举行了一次会议，宣布了一项较为激进的提议：将雅库茨克、河畔社区和北极沿海的部分社区迁移到更坚固、多岩石的地面。

到2050年，地面稳定性的丧失将影响到居住在北半球永久冻土层上的400万人（四分之三的人口），以及近四分之三的基础设施。目前还没有技术解决方案来阻止冻土层的大规模解冻。到本世纪末，这片土地的大部分将变成湿地；其他地区将被海洋淹没，形成新的海岸线。定居点的重新安置或撤离在短期至中期看来是不可避免的。

碳

尽管IPCC在2019年的《气候变化和土地报告》中，描述了土地利用和土地退化的变化原因。但在永久冻土中，气候变化是最大驱动因素。在今天的永久冻土地区，气候变化对土地的最大影响之一正在上演，但一直在我们的关注之外。 永久冻土层位于地球上一些最偏远的地带，近期才被卫星和遥感所探测到。在关于气候问题的几十年讨论里，永久冻土一直被排在第四位，仅次于冰、雪和冰川覆盖层（都可以从空中所看到和测量的）。 任何关于当前状况的设想，（比如雅库特和其他地方正在上演世界末日等）都被甲烷释放及其可能引发灾难性气候的警报掩盖了。和面对其他灾难时一样，人们对未来气候的担忧超过了对当前生态破坏的担忧。但国际永久冻土科学界正在努力平衡这种情況。

尽管如此，对永久冻土中碳含量储存的担忧还是完全有必要的，但这种形势的严峻程度就像永久冻土本身一样，我们是难以想象的。北极和北方地区的永久冻土含有1.46到1.6万亿吨有机碳，几乎是今天大气中的两倍。这里的“碳”一词指的是古老的甲烷坑，加上微生物活动释放出的“新”甲烷和二氧化碳（这些微生物活动是在永久冻土融化时苏醒的长期冻结的有机物中产生的）。2018年，一份甲烷释放的“基线”预测被公布，该预测是根据永久冻土缓慢而稳定的融化过程进行建模，但没有考虑到目前普遍存在的不稳定性和一些快速变化因素。

2018年1月，阿拉斯加大学(University of Alaska)首屈一指的永久冻土科学家和思想家弗拉基米尔·罗曼诺夫斯基(Vladimir Romanovsky) 通过Skype告诉我，可能还需要四到五年时间才能建立一个永久冻土碳含量及其释放过程的详细模型和地图。

所有这些都将或已经形成了一个气候反馈循环：天气越来越暖，更多的碳从永久冻土中释放出来；冻土释放的碳越多，气候变暖的程度越大。尽管IPCC在1990年的第一份报告中就提出了关于冻土融化和额外碳排放的警告，但在2015年巴黎气候大会的目标中，这种反馈循环还是被忽略了。对冻土融化的速度、碳的数量、释放的速度以及对全球气候的复合影响进行相关建模，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毫无疑问，冻土融化所释放的碳含量，对气候的影响会远远超过任何“安全”限制，这是没有争议的。但同时，北极地区的地缘政治仍专注于主权、军事实力和因气候变暖而出现的经济“机遇”（如另一个人工反馈循环一样：北海航线、采矿、矿物和更多化石燃料的开采）。

工业农业

我开车经过雅库茨克，会见了梅尔尼科夫永久冻土研究所(Melnikov Permafrost Institute)的副主任亚历山大·费多罗夫(Alexander Fedorov)教授。研究所是一座黄色的古典三层建筑，位于雅库茨克的南面，面前有一座长毛猛犸象雕塑。所里种满了盆栽植物，地下隧道被用作了研究原地冻土的实验室。我是在费多罗夫那间阳光明媚的小办公室里见到的他。墙上挂满了他在雅库特多年来绘制的地图（这是一项永无止境的任务）。

费多罗夫平静又耐心地带我翻阅了他10多年前在雅库特中部所拍摄的照片，这些令人震惊的照片记录了当年受热喀斯特影响的耕地、牧场、农村居民点、建筑、基础设施和荒野状况。费多罗夫和他的同事们最近发表了一篇关于使用遥感和无人机技术来探测和分析这种热喀斯特现象的论文，同时还制作了一副最新的雅库特永冻土地图。他与年轻的研究员兼无人机飞行员尼古拉·巴沙林(Nikolai Basharin)一起，在每年夏季的雅库特中部农业地区进行实地研究。但他们目前正在进行另一个遥感项目——估算无法再使用的农业用地比例。虽然费多罗夫的团队预算很少，但他们有很大的决心——没有能够阻止解冻的技术方案，但他们可以继续了解它，预测其影响，并在可能的情况下制定相关措施（甚至是立法）。

雅库特中部地区于20世纪60年代引入了工业化农业，这也是世界上唯一实行工业化农业的永久冻土地区。今天，土壤表层有机质（由于密集耕作）的变薄，使得农业地区易受热喀斯特的影响。其中，这里遍布的山丘田就是导致有机质变薄的主要缘由之一，它们会逐渐变成不断扩大的湖泊。单个小山丘的直径可达50英尺，山丘之间有着7英尺深的洼地。而机器无法进入受山丘影响的农业景观，所以这里往往会被放弃。 在活跃的农业用地上，通过施用新的表层土作为热缓冲区，可以防止或减缓山丘的形成。这种方法虽然有时能将土壤退化推迟几个季节，但不能完全阻止它。

许多的热喀斯特术语来源于萨哈语（alas，一个由厚又极富冰的永久冻土融化而产生的大洼地;  byllary，丘陵景观）。对很多人来说，身份认同仍然与景观、传统、领土和远离城市的土著社区紧密相连，所以这里的大部分人每天都会参加问候仪式（问候森林、动物和他们的灵魂）。 雅库特的诗歌传说欧隆克（Olonkho）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全球“非物质文化遗产”。这种强大传统与先进科学实践的结合，也暗示了为什么人类与气候变暖对自然景观产生的影响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

费多罗夫对雅库特农业定居点的生活质量非常关心，并一直在寻找推迟搬迁的方法。他建议在居民点采用排水系统，在冬季地面重新结冰之前清除“新”积水，以防止积水造成地面隆起和凹陷。费多罗夫还提倡重新造林，尽可能地在永久冻土层上建立一个完好无损的热缓冲带（在现在无法使用的耕地和牧场或被森林大火摧毁的地区或定居点及其周围的开放空间上）。但这项技术也带来了消耗土壤中有限养分的风险，且即使是成熟的森林也往往无法防止热喀斯特的发生。还有一项奇异的解冻效应是“醉森林”(drunk forest)——当树木扎根的地面开始崩塌时，树木开始向不同的方向倾斜。

除了现有的微弱缓解希望外，还有深度适应计划，但这基本上也意味着雅库特和其他永久冻土带地区人类文明衰落的命运。费多罗夫推动了2018年5月通过的立法，希望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护永久冻土景观。区域将被重新划分，新的建筑、农业、定居点或其他密集的人类土地使用应被完全避免，因为开发土地会继续加速已经因气候变暖而加速的热喀斯特过程。这项立法预示着一个去工业化新时期的到来，以及在这片脆弱北极地区的另一种居住方式。这项立法是一个重要的全球先例，但仍然无法跟上热喀斯特的快速融化速度，也无法为已经受到破坏的社区和景观提供帮助。房屋不再适宜居住的人们通常会搬到同一地区，有时离新的山丘只有几米远的距离。

在雅库特近处所看到的土地退化规模，摧毁了20世纪初，人们对大片永久冻土融化后的土地可以继续用于农业的幻想。然而，一个乐观的技术和政治的梦想至今仍然存在，它描绘出一个新领域，将无缝地取代因气候变暖而无法耕种的其他地区。事实上，大部分地区将无法进入或淹没在水下。即使某些被热喀斯特破坏的地区在温度方面适合耕种，土壤的恢复和生产也需要几十年的时间。而土地耕种又可能会导致更深层的碳释放。

梅加斯伦普

猛犸象已经灭绝4000多年了，但它仍然是这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博物馆、儿童文学、玩具和公共艺术的图标、图腾。从梅尔尼科夫永久冻土研究所出发，有个叫做“五个博物馆”（ A five-museums）位于美国东北部联邦大学的拉扎列夫猛犸博物馆实验室（Lazarev Mammoth Museum Laboratory）。拉扎列夫博物馆实验室的货架上堆满了旧石器时代生物的遗骸—长毛猛犸象、猛犸象幼象、长毛犀牛等。像鸟类这样较小的物种被分类在几乎午餐盒大小的容器中。现在正是研究发现的繁荣时期：随着气候变暖、地面破裂下沉，残骸渐渐暴露出来。软组织完好无损的遗骸用袋子包裹，储存在了大的冷藏室中。无论是久远的出土时间还是被唤醒的细菌的气息都非常强烈。

我在自然科学大楼三楼的办公室里遇到了博物馆的古生物学团队。他们的主要研究地点之一是巴塔盖卡坑，这是世界上最极端的热喀斯特地貌之一。它在雅库茨克以北700公里处，靠近巴塔盖(Batagay，人口4000)定居点。这个巨坑深260英尺，宽0.6英里，并在不断扩大，将周围的森林拖入漩涡。今年夏天，他们将带领几个国际纪录片摄制组和研究人员进入这个偏远的地方，同时进行自己的研究。研究团队告诉我，他们可以在夏天坑底靠近岩壁的地方听到融化的冰裂声。这个塌陷可能是在20世纪70年代森林砍伐后开始形成的，这也是人类干预引发或加速热喀斯特现象的又一个例子；但在21世纪初，随着融化的加剧，它的发生呈指数级增长。就目前而言，巴塔盖卡坑是独一无二的。但据推测，在这片针叶林地带中还会有更多这样的卡坑。

被动原则

与苏联时期重点发展的西伯利亚城市和地区首都相比，雅库特相对较小。它由一小部分低层木屋和苏联时代的中高层社区组成，还有一些零星的新开发项目—酒店、商场、办公室、公寓和两个正在建设中的新滨河社区。这些社区建立在比冻土带更稳定的冲积砂上（这项技术可能是长期技术解决方案的一部分）。它的停车场被一个巨大的绝缘毯包裹着。

雅库茨克地下的永久冻土是连续的，深度从0到820英尺不等。大多数现代建筑都是靠混凝土桩建在离地面一两米高的地方。这就是1956年由工程师Mikhael Kim提出的地基建造“被动原则”，专门用于冻土上的建筑。Kim的技术促进了俄罗斯北极地区的城市化进程。这个“原则”的首要任务不是让寒冷远离建筑，而是阻止其热量渗入地下的永久冻土层。如果一座建筑正好坐落在地面上，就可能会引发地下的局部解冻，导致地面失去稳定性，最终导致建筑倒塌。现在这里的一个新的住宅项目，正在测试采用带有主动冷却功能的地基，以保持建筑物下的地面处于冻结状态。但它依赖于持续的维护和关注，这从长远来看是极其脆弱的。

迄今为止，由于被动式原理，热喀斯特对雅库特建筑的损害相对较小。但据科学模型预测，持续变暖的趋势将在短短20年内达到雅库茨克的临界点。 那时候，将需要完全不同的建筑和工程技术，以及切实可行的搬迁计划。

一种留下的方式

雅库茨克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电影广告和广告牌，但没有一个是属于好莱坞的。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里的电影产业蓬勃发展。电影的构思、拍摄和制作都是在当地进行，影片通常是萨哈语，但也会翻译成俄语和英语。这些影片在国际电影节里引起了广大关注，每年都有越来越多的奖项颁发给雅库特的电影。漫长的冬天，和与世隔绝的城市、定居点接壤的广阔荒野，迅速变暖的气候，预示着末日般可怕的地貌变化以及充满活力的传说和故事，都使萨哈共和国颇为适合电影制作。随着农业、渔业和其他产业的衰落，这个产业很可能会成为重要的文化和经济替代品。对人们来说，电影可能是一个存在的理由（a raison d'être），一种在生活更加艰难时留下的一种方式。

这里广阔的景观通常在这些电影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离开城市光滑的柏油路，沿着崎岖不平的乡村道路和无止境的冰冻河流行驶，需要将近4个小时75英里才能到勒拿河柱状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从雅库茨克开始的这样的一日游，也很受欢迎。大量的汽车整齐地停在公园边界的冰面上，小贩们冒着河上凛冽的寒风，摆着卖热茶和烤肉三明治的摊位。勒拿河柱形成于大约40万年前，是另一种喀斯特现象的产物。它将寒武纪石灰岩高原分解成一条数千石柱组成的、长达25英里的石柱链，细长的塔柱也有25英里高。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强大地貌转变遗迹。

我们徒步穿越茂密的森林，经过熊群的警告标志，到达了悬崖顶端。在那里，我们看到脆弱的永久冻土—针叶林向四面八方伸展着，看似无穷无尽，但不再是“永恒”了。 数千年来一直被人们所熟知的这片景观，以及在这片广袤荒野上的生活方式正在消失。当人们挣扎着生存，文明准备离开的时候，新的古势力正在被释放，连同碳、神话和传说的复活...

文章编辑及附图说明 / 王明美 孔湘捷

   校对 /  肖思丽 王一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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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陕西实验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