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鳞潜羽翔,沉鱼落雁

  残酷之美,孟涛一路出来。
  美之残酷,我们一路进去。
  ——题记

  
  光平者,骑士也,以其雷霆之马,驰骋于画坛,荡尽古道形质,铸著西风凛冽,横扫千载,慨然而歌。歌曰:力拔当代兮气盖世,托足无路兮驹瞠目。初秋上海个展,图像文字偕成典藏,余不赘述。
  今孟涛、邱光平新作联袂,王林先生策其展,赐其名,禽兽人间,得关系兮三味,凸隐喻兮旨要,涵暧昧兮销魂。二君与我身毗心邻,遂有先睹之快,豪睹之大快,酣畅之快,岂能独享,欣然为文。
  高仰孟君也有年,诤赏孟君每觉新。嫡巍巴山,星座成渝。襟万源而朝天门,笼高屋而引蹊越。江流无声,而风流自标。
  昔之油画风景,合国画情调于布上,穷版雕肌理于毫端。入繁而出简,斟季克拉斯基之几何;薄施而蕴厚,酌爱琴克里特之曲流。洗暮沉而生朝露,懈缚绳而出新象,实为古质今妍之典范,国画西化之翘楚也。一时表效者众。
  然孟君才调暗湍,岂肯泥步于斯?修之行之,求之索之。为道日损,为艺日进。鳞潜于九地之下,羽翔于九天之上。攻守之辨,取舍之道,尽在鳞羽之间。今日之观众,巨撼其中年变法之勇,愕诧其生花妙笔之美,复知其修行之苦乎?听涛声兮鱼凄凄;闻禽声兮我戚戚。歌曰:
  吾爱孟涛君,风流天下闻。
  红颜矗画坛,日夜抚禽声。
  以其画观其德,达诚达敬。
  诚者,剔透之真也。《中庸》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尽其性而尽人性,而尽物性,而可化育,而与天地参矣。
  敬者,正气之端也。生之意融、爱之意合,通西学之崇高,矢中学之本根。《老子》云:“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敬然也。
  迄于今,人类历数万载之造化、演化、分化、教化而文化。人与自然,混沌始,和之争之复宰之;视而今,冥之乱之复痛之。天人合一如镜花,大道自然似水月。人之惑也,人教之惑也!教也者,既知物教,复追人教;既知人教,复归物教。物教者,天教也。禅从是山非山又是山,艺从平正险绝又平正。孟君不囹于人教,慨览天地,悲于万般之煎急,悯于周遭之噬虐。惮惮于虑,惴惴于情,焚焚于劫,鳞不能潜,羽不能翔,念天地之悠悠,独斯人而涕下。
  以其画度其才,且静且渊。
  天赋其才,才铺其调,调蕴其艺。张之为画,格调第一。谚云:成功乃一分之天才,九分之勤奋。彰勤奋而小天才者,盖语于大众也。应之国维先生成大事竞大业三境界,一分天才如独上高楼,九分勤奋如消得憔悴,若无独上高楼之才力,即使消得十分憔悴,蓦然回首,那人岂在?
  孟君才气静,荡胸次以藏珠玑,湎万卷而锁逸风,英飒敛己,铿锵让人,意抒婉约,静穆而盎然。
  孟君才质敏,万象浅砺,即能见机见锋;善觅切口,出则拔柱入则灸针;屡焕错彩,群贤毕至而涛声自洪。
  孟君才性偏,大才鲜有不偏者,偏之爱之,专之擅之。游于艺,专于画,生而如此,四十年亦如此。
  孟君才力高,气质疏灵,故状物象之笔精雕而不紧,刊质感之理繁皴而不冗。
  孟君才渊,惟气静,掩其敏,护其专,屈其高,故初识难觅其渊。静水最是深流,前人一语道破。
  孟君之画,见情见性,直从才出。无尺幅鼓弩,无一笔造作。其画少而不赘,小而不枯,缓而不庸,翩翩才情,缕缕不绝耳。其未尝大开才具于画坛,才渊而重学也。
  以其画勘其学,形上形下。
  即或当下,于文化知识分子之尊称,莫过于学者也。
  但凡遗汗青有一爪之痕,未有不治学者。志于学,至于学,治于学,孜于学。孔子大学,荀况劝学,韩愈进学,东坡饱学,才质以学文,故能彬彬也。
  论艺首重天赋,多看勃之,多练发之。才高八斗,无磨勘之学,终难成就。孟君之学,擒拿之度,上下之迹,吾惊之敬之。
  学而能开。发乎于艺,不止于文史哲,阔之于文化视野。
  开而能博。纵古今,横中西;涵卷册,泳生活;文字饕餮,图像盛宴;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俱为绎学之资也。
  博而能约。用其宏,取其精。思筝万里翱,线头掌心掠。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中谓之术,形而下谓之技,孟君学力之圆融也。舟楫善渡,风帆善举。术乎艺,形上以乾坤,生命涅槃;形下以绘事,作品说话。

 

  以其画窥其识,如切如磋。
  言寡莫谓识不深,积虑莫谓见不卓,音蓄莫谓曲不高,偏见莫谓调不雅。
  惜生之人多矣,几子能扁舟赤壁,悟卒没消长之道?
  崇高之人多矣,几多隐忍,几多狂狷,几多勃发于画面?
  唯美之人多矣,斯文之余,谁能为空鞘之啸?
  伤怀之人多矣,闲愁之外,谁见落木萧萧,长江滚滚。
  忧患之人多矣,唯范文正公先之以天下。
  峭拔之人多矣,独曾公有挺经泽被于后学。
  自我之人多矣,何以积郁一时而难共鸣于世耶?
  五车古学之富,不如一管自我之见。
  孟君识见,点而线,线而面,面而贯,贯之以经纬,愈见本我魅力。
  益国画之意蕴,损其程式;益版画之肌质,损其刻板;益油画之绚美,损其浊厚;益当代之唯美,损其荒诞。
  以四难之并驱,求众美之俱驰。穷人文于禽豸,极关怀于佳禾。炤燿思想中,睇眄技巧外。天高地迥,觉一画之无穷;兴起笔泻,涂本真之有道。
  毁禽道,毁鱼道,毁生生之道;与鸿信,与游信,与生生之信。
  以其画索其行,如琢如磨。
  以艺术之方式,寻现实之别处,殊途同思,知为智者,达乃行者。
  貌讷讷焉,盖其躬也;目留留焉,盖其耕也。孟君身在帷幄,心在天山。花开花落庭前半壶茶,岁枯岁荣自养一涧水。临流顾影,审问兮慎思,明辨兮笃行。
  解构辎重绘风景,神经刺痒涂人面,浅底得瑟是鱼儿,长空嘶鸣有鸿鹄。由人道之自然,到人本之肖像,到人文之禽鱼,孟君如琢如磨,步步为越,以覆己步为耻,以覆他步为死。践行艺术,控制己糜,拒绝他化,共里希特兮曰蓝粉。
  一主题,一系列,一成就,不苟于赞誉,不沾于新颜。
  即思即觉,即觉即行,即行即勉,即勉即达,无樊南惘然之锦瑟。
  能偏能见,能见能索,能索能挺,能挺能拔,有义山处处之离群。
  以其画映其情,一心一画。
  石涛上人一画论,至理至玄,百年纷云。一笔一画耶?一旨一画耶?一心一画耶?孟君当属后者。
  因其一心,才得一画。
  伯牙鼓琴,阿炳映月,孟涛殇禽,皆为心声。
  破帽遮颜于市井,赤子挥斥于画布,凡三十载,灼灼其情,愈简愈葱。不以卫道士居,不以德圣者标,一心之悟得传,一画之美而立。
  不影射,不说教,不玄虚,不恶搞,不荒诞;幽照之,冷艳之,凄语之,善启之,恻动之。孟君之情,婉转于笔,醇漓于画。歌曰:
  大千世界苦茫茫,收拾都往一画装。
  毕竟有伤还有美,反侧自消但何妨?
  以其画延其品,三越三味。
  吾事美术教育有年,曾有艺鉴小文《三板斧》,劈开看价值,小至一滴之微,大至万壑之茂,浅至江渚之白,深至浩瀚之蓝,技术价值,文化价值,个性价值三宗,莫不同归。
  技术价值,技巧含金量也,近工具性。不能偏重,亦不可轻废。此为艺阶类分之槛,太低则如通俗歌曲,无需技术,只需包装,三周可成手,三月辄成星,三年即成巨星也。技术于艺术,非充要也,必要也。
  文化价值,底蕴容量也,近人文性。文化乃艺术之根,凡艺,或折射,或彰显,或标领,或倡扬,于文化皆有所指,皆有其值。文化基础性,文化符号性,文化辐射性,文化代表性,文化影响性,既生艺,亦生之于艺也。
  个性价值,风格力量也,近表现性。人人是人人,人人非人人。艺于事,从众者消,逐流者退,大江东去浪淘尽,人才人,个性才个性。
  概言之,技术价值,专业性也;文化价值,代表性也;个性价值,创造性也。超越技术价值因其融;超越个性价值因其宏;超越文化价值因其通。
  以之衡孟君,难免斑豹,识者亦可顺藤摸瓜,举一隅而反三也。
  技术价值——中国油画界之袁隆平。
  孟君油画技术之谜,至今鲜有人解。敷彩从不施白;超写实之严谨与笔调之轻松;画面莽苍之厚与着色蝉翼之薄;国、版、雕杂交于油;异彩纷呈。孟君非权威,非高位,非名宿,其技术之戛戛,独造之确确,岂是些许俗衍所能抹煞?孟君迷恋于技术,扼绘事之底线,以专业渡为家法,置槛陡高,仿望者唯能睹其臀而揣其项背也。
  个性价值——中国油画界之张肇达。
  厚其气,大其格,华其象,无意标新而自出也。不屑于琐碎手段,重组雕虫,著意于品位,浑融跌宕,磅礴成不可承受之轻。
  文化价值——中国油画界之胡适之。
  旧文化之巨子,新文化之旗帜,胡公于新旧文化皆有莫大功德。睥睨当今中国画坛,式微之星点,亦多半睁眨于山水人物之间,花鸟画垂危,已是不争之实。鸟禽画史之珠穆朗玛,先蜀黄筌之神品,被异化、俗化至谷底之哼哼哈哈。今孟君举西来油画之笔,传鸟禽国画之薪,其果未竟,其志可嘉。
  三斧三似,三越三品,喻之,非谀之,不足为愤青及绳墨之流道哉。

 

  以其画鉴其美,沉鱼落雁。
  问苍茫大地,谁主鱼沉?谁主雁落?
  从来鳞潜羽翔之纵美,却成沉鱼落雁之凋伤。悲怆楼头,栏杆拍遍,岂独孟君之登临?
  画之向,唯真也,唯美也。画之背,唯伤也,唯残也。向背之间凝,残酷美学生。
  吾曾有审美五段论,曰:以原始为美(表现主义),以和谐为美(古典主义),以崇高为美(浪漫主义),以丑为美(现代主义),以荒诞为美(后现代主义)。
  孟涛之残酷美学,予丑美以力量,予荒诞以崇高,予和谐以表现,予古典以表现,以解构入,而以建构出也。
  鳞潜羽翔之毁,沉鱼落雁之塑。毁塑之间,残酷之道,美学之道。
  因人类之毁而生残酷,因孟涛之塑而成最美。残酷者,观念也;美者,手段也。
  奔雷倾盆之笔触,天女散花之色彩,雾里踏歌之造型,出之以烂漫,美也洋溢,美也摇曳。
  怵目惊心之禽殇,淋漓沧桑之坠落,万籁俱寂之大音,束之以逼促,美也残酷,美也哀婉。
  孟涛之残酷美学,置问而写境。现象纷析多慎度,胸有成竹以忘竹,绝无不入画之残酷,绝不为残酷而残酷。王国维褒姜夔以古今词人格调之最,卓然深致,清峻和畅,孟涛画风相通于斯,不主叙事,诗意言说;不取小说之跌宕,暗合辞赋之意象。事逐而情思绕匝,人隐而喻旨凸著。画外有味,弦外有响。残酷之境,瞬间生成,疑是天机乍泄也。
  孟涛之残酷美学,旨简而言醇。主题极简,皆伺残酷;语言极醇,皆环内擫。
  孟涛之残酷美学,量薄而质厚。惜色如金,纵笔御风如水彩;铿锵如冰,寒厚其质如雕塑。
  孟涛之残酷美学,器小而格大。笔下之物,无论飞禽,无论游鱼,皆小器,每能出之以大格。
  孟涛之残酷美学,色华而触微。着色华丽似敦煌之斑斓未褪,笔触细微似范宽之溪山行旅。
  孟涛之残酷美学,七彩而八音。音乐通感之灵,洋于形而溢于色,澎湃交响,纵丈二巨制,亦无一弱笔之参,无一杂色之兀。
  孟君之残酷美学,残酷而温热。冷韧之下,必有温度。与人惊艳,手留残酷;与人残酷,手留温度。温度在,呼唤在,想望在,积极在。此温度,即惊鸿一瞥;此温度,即温柔一刀;此温度,亦一种地震之可能。
  孟涛之残酷美学,殆尽伤痕波普之政霾。复兴大潮,繁华竞逐,免不了泥沙俱下,物欲泛流为甚。精神成贫者奢谈,艺术成小众象牙,参差起落,为凋者祭。沉吟乎?挽歌乎?葬礼乎?
  孟涛之残酷美学,婉约如白石,波心荡,冷月无声;豪放如稼轩,君莫舞,玉环飞燕皆尘土;悲怆如放翁,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悱恻如易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孟涛之残酷美学,恢弘生命之尊,切问生态之痒,力图为现实写真,为生命立传之美学深度。三流作家写世故,二流作家写爱情,一流作家写死亡,虽有偏颇,亦含至理。终极之问,美学之追。美学概念之残酷,前死亡,后死亡,死亡中,三段之掘,死亡之越。迥然于死亡美学拥趸,孟涛和而不流,于现象中静观死亡,于掘崛中神游八荒。其技法识别度高,意境识别度更高,置之于世界油画之林,亦翼然风景也。
  孟涛之符号,并非禽鱼,生命歌者也;孟涛之意义,并非残酷,美学行者也。当代画坛芸芸,多赖特定物象以成家,去之则无长物。而孟涛之美学,在禽鱼之中,更在禽鱼之外,名岂禽鱼著?手段暗换,观念暗唤,望鳞潜兮荡荡,目羽翔兮泱泱。翁方纲之肌理美,袁枚之性灵美,沈德潜之格调美,王士祯之神韵美,风云际会于孟涛之残酷美。
  涛曙东方,奇哉,孟涛。

共和国六十一年冬,相如邻里汪帅于成都。

作者:汪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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