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德明旧日的画作，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类：一类是他面对敦煌和永乐宫壁画的写生摹本，实在过瘾，现在想来也是一桩既奢侈又难再允许的事情；二是他中央美术学院就读期间的油画人体作业，十分尽兴，那伦勃朗式的光影与肌理怕是难在如今美院的学生中寻到了。

　　在绘画领域，德明精熟我国美院两大专业（油画与国画）的“硬工”，值得说明的是，在当时——现代艺术于中国风起云涌的时期，他并未藏掖这种让他深为迷恋的“基础”，就如同他没有关闭对变换多元的当代艺术的关注一样。

　　自幼接受江南水土的滋养，一度在著名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从事编辑创作的章德明，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端始以优异的专业成绩进入了中央美术学院深造，也开始了他将南方的细腻灵秀与北方的博大精深汇融到自己艺术生命中的探研之途，回到上海后的德明从来未曾淡化这种意识。

　　在德明的创作历程里，最早吸引我的是他的“马”系列。在国人特别在当代国人的眼中，马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审美对象，但德明对马的创作，却使我感到有些意外，并为之欣喜！德明的“马”系列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正是他积聚了厚实的传统经典功力又涉猎了现代艺术潮流后的一个自我艺术语言水到渠成的生成期。他说过总想使自己的创作与丰饶的古代文化联系起来，从中获到艺术语言的丰富可能。尽人熟知的马进入了他的视野，他选取了一个最熟悉最丰富也最简单的元素，作为他艺术语言生成的开端。其实，马的确被中外古今赋予过太多的意味，然而，就象《霍去病墓》石雕上的岁月遗痕，《昭陵六骏》给予了德明创作的灵感，不仅在造型上，还有那经过岁月的冲刷所形成的特有的肌理、纹理、起伏，不可忽略的是，那里也包含了德明学艺过程中的珍贵追忆和对古代中国艺术的极深情结。

　　我一直希望解读出对德明“马”系列创作的独有情锺。德明入画的马，只有两种，一是取自汉唐如画像砖的形意，高古、苍茫；一是天然的良种白驹，飘逸、空灵。或许是“白驹过隙”的时光感最能铭刻象的无形……在德明“马”系列的画面上，除了马几乎就只剩下了旷野、流云和光，那光，与其说是空间物理的光，不如说是时光。在德明笔下，马的符号具有了耐人寻味的隐喻。也由此，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期，“马”系列成为德明作品的显著标志。但我们却不能把德明与那些以画马、画驴为专长的画家相提并论，而应该从中看到另一种艺术语意：一方面，他选用的马具有充满东方文化意味并可做时间性追忆的历史纵深感；另一方面，他画马的技术层面又具有蕴涵了西方古典艺术品质的浓重气息，且含有现代艺术的观念处理。所以，马的符号，不仅有了横向上的东西文化元素，也有了纵向上的古今历史意味。从而，通过马，这个体量团块和时光余痕的象征物，使东西方古典艺术在现代观念的背景下再次流动起来。

　　“欧洲风景”系列几乎是德明创作生涯里的神来之笔。德明很少画风景，2000年德明第一次去了心仪神往的欧洲，回来后，一直怀有一种创作的感觉和表现的冲动，其实，在这批欧洲风景作品里，德明画得是他心目中的欧洲经典、西方古典文化。所以，他的画法简直是直抒胸臆、一气呵成，用笔用彩老辣苍劲，甚至采取黑色枯笔，画面的光，凝重而深邃，不俗的构图和预料之外的形式处理，以及空间结构上的舞台感和戏剧化的光影效果，如同一曲交响、一首咏叹调或一部歌剧。德明对古典的崇尚甚至敬畏之意跃然其上。虽然这批风景创作十分流畅，非常放松，制作的过程却并不快捷，来回反复，数遍研磨，画家找寻的是与欧洲古典文化神会的最佳契合，看似一气呵成的画面下，蕴藏着画家的绵绵不绝的深情。

　　新近呈现给世人的人体和肖像系列，其实是德明艺术创作中最感兴趣和最关紧要的部分，却也是他最为审慎，几乎到了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程度的创作选题。拥有了二十余年的教学经验和深厚的艺术学养，他方敢回到这展现油画艺术尊严的神圣领地。在这个系列的创作中，德明的艺术语言有了更大的变化，更加诗化、淡雅、流畅、抒情，却又不失规整。流淌的油彩下，是谨严的色彩关系和运行有度的笔触，色彩元素和形式语言既不乏经典法度又十分现代，更松弛和轻灵的画面下，是画家更深邃和执着的艺术追求。德明的艺术创作历程是多样化的，但是，在大跨度的、多样化的手法处理中，始终有一条内在一致的线索，就是通过艺术的不同表现语言，不断呈现出一个系接古今、融通中西的艺术理念。为此，德明一直默默地、严谨地、时常是几近自我苛求地对绘画语言进行韧劲十足地淬炼。

　　淬炼，包含了淬砺和锻炼两种意思，又含有一水一火的双层意味，如果说水象征着东方文化，火象征着西方文化，那么，在德明的艺术生涯中，东方与西方，现代与古典，京派与海派，始终相生相伴、相辅相成，从而，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在他的创作中，古典，那么自然地涵盖了现代的韵致，现代，又那么从容的进入了古典。凝重、端庄中，有灵动，内敛、含蓄里，蕴籍、隐含着流深的激情。在德明的作品中，东方艺术的底蕴和功夫，并未作为炫耀和卖弄的资本，而是克制地在他西化的艺术语言中，悄然流淌出来。20余年的精研和踏实的功夫，使德明的作品融入一股浓郁的经典气息和谨严的学院风范。

　　如今，身为上海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的章德明，已成为上海新一代海派艺术的代表人物。然而，我们却很少在他的作品中看到海派艺术易染的诟病，那种浅浮、跟风的市井媚俗气。因为，德明沉迷于学院生活，那里有让他安身立命的经典召唤，又有教学相长的过程中，可以使他的艺术追求处于一种既规范又流动的状态，从而免于被商业、市场、社会的格式化。德明一再讲自己的艺术“不想固定在一种形式上”，讲他“一直在否定自己”，所以，很学院的章德明拥有了能使艺术不断升华的广大空间。

2005/10/6

作者：李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