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家丽

“拆解”或许是我们理解卢俊舟书法艺术的关键词之一。

近两年来，他的作品尤其充满着“拆解”的痕迹——拆解传统书法的文书关系，拆解书法的形体结构，甚至拆解书法线条本身的“骨肉”关系。

2021年，卢俊舟携手良渚文化艺术中心，使悠久的书法艺术与更为悠久的良渚文化相遇。我们来看，这次，卢俊舟又为我们带来了什么惊喜。

7月6日至7月30日，“书写良渚——卢俊舟艺术展”在良渚文化艺术中心展出。此次展览首次呈现了卢俊舟以良渚刻符为创作主题的巨幅作品以及以良渚城墙为创作灵感的书法艺术装置“千字石”。原始的“文字”意象与艺术家的抽象表达形成跨时空的对话。这是艺术家继2018年苏州博物馆个展后，在杭州举办的首次展览。

“展览开幕适逢良渚遗址申遗两周年纪念，我们希望透过艺术家书写的良渚刻符，表达我们对探究原始文字的热情以及对书法这门古老艺术的敬意”，此次展览的策展人张维娜如此说道。

拆解

自魏晋开始，中国书法便逐渐形成了固定的技巧程式，每一书法结体都有自己的笔法。而后世也大多是在该框架内不断做着加法、减法。这是书法艺术流传千古的秘诀之一，也或许是书法最让人引以为傲的原因之一——单纯的线条背后，是中国文化那奥妙、含蓄、深邃、雅致、淡然的美。

白云间 68x68cm 2020年

然而，当今日的书法不再是实用工具，当书法在今日已经成为一种艺术门类，当书法技巧的探索有些穷途末路，当在笔法上，无论如何都无法超越古人，书法的活力又该怎么激活？

卢俊舟选择的是“拆解”，尽管他的本意并非为了拆解。

碧连天 95x493cm 2021年

卢俊舟对书法艺术的第一层拆解来自书法的文书关系。我们都知道，文人书法以文、字、书三者的关系接近“真实”。因此，通过线条串联这三者的关系是文人书法的追求，也是历代书家寻求的最高境界。

但卢俊舟跳出了这一“窠臼”。在这次展览中，我们看不到字意，看不到字形。他的作品并不像以往我们看到的书法作品——以文字的含义，向观者传递一种较为确定的情趣。严格意义上说，他的作品是抽象的。

尽余欢 632x234cm  2021年

这是卢俊舟的艺术尝试的一个方向。据卢俊舟所言，他的书法艺术创作方向有二：一为汉字空间造型的更多可能；一为书法艺术中书写性的强化。他希望在创作中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从而出现意想之外的视觉效果。

第二层是拆解书法的形体结构。前边我们提到，每一书体都有自己的运笔方式和对应的字体结构。例如，楷书的产生，紧扣汉隶的规矩法度，而追求形体美的进一步发展，汉末、三国时期，汉字的书写逐渐变波、磔而为撇、捺、且有了“侧”（点）、“掠”（长撇）、“啄”（短撇）、“提”（直 钩）等笔画，使结构上更趋严整。而卢俊舟的作品却丝毫看不到这般结体变化。他的字体，是“卢俊舟式”的。

良渚书写计划 632x234cmx3 2021年

第三层是拆解书法线条的“骨肉”结构。同中国绘画以线条的皴擦点染“应物象形”不同，书法从来是靠点画线条完成创作，并通过线条表现心境，也是一种精神深处层次的一种宣泄。可以说，书法艺术追求纯线条力度、张力、节奏，也因此相较其他中国艺术门类，把握驾驭线条的技巧，历来是书家练习的重要之重。

但卢俊舟却规避了书法艺术的这一“金科玉律”。在这次展览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吴道、王孟式的经典书画线条，他拆解了书法线条赖以存在的骨、肉关系，利用独属自己的独特的线条重组、布置空间。

浑朴

卢俊舟的种种“拆解”，并没有使作品显现出一种极其张扬的叛逆感，也没有目空一切的极端的自傲。它的作品依旧保持着中国文化内敛、丰富、如水的特质，并最终显现出“明心见性”后的疏朗和阔达。

有真意 68x138cm 2020年

尤其在这次展览中，很多作品都很容易让人想起那幅《鹳鱼石斧图》—那毫无杂念，仿佛是源自神谕的美感，显现出原始艺术浑朴、混沌、稚拙而又极其动人的力量。

这种对原始艺术的回归是卢俊舟的艺术追求。他希望文字、画面的状态能够呈现一种恍惚的境遇，一种暧昧、说不清楚、没办法说的感觉。就传统而言，卢俊舟希望作品既有对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回望，又无法将其定义在东晋以后建立起来的任一段书法系统中。如此这般，书法作品可能更为接近人本来的语言，而非规训后的标准化的写法。这样的书法便同时具有了眺望未来的可能性。“我希望回顾过去和眺望未来都能在作品中呈现”，卢俊舟表示。

竹里馆 34x138cm 2020年

卢俊舟的作品没有反叛古典书法，事实上，他也从未这么想过。“首先，这是中国文化基因决定的，中国的所有文化是要削弱叛逆，它讲求委婉、含蓄、隐喻，东方的美感主要呈现在这个方面；其次，从我的个人情绪而言，我从未想过要叛逆，我平时阅读最多的仍是古典书法。我只是觉得，书法在当今文化的语境下，已经不再是日常写作的工具了，那么我的表达应该呈现出一种自己的感觉，书法应该去强化它的艺术语言”，卢俊舟说道。

绘画性

追根溯源，原始艺术精神的体现是卢俊舟祛除书法的功能、目的，及书写过程中欲念的结果。种种“拆解”过后，他还原书法艺术的本源，那与其他艺术相通的本质所在。

独自愁 69x140cm 2020年

正因如此，他的书法总有一种绘画性。如果我们对中国书画史有简单的了解，便能知道，他的这一点创造是多么难能可贵。

我们都知道，中国书画同根同源，书法纯以线条造型，而绘画却是在线条的基础上 “应物象形”。因此，在中国书画史上，历来是以书入画，而鲜少以画入书。如明代徐渭以草书入画，近代吴昌硕以金石文入画，皆是如此。

卢俊舟以画入书，也将书法与雕塑作品结合。在卢俊舟看来，他是将书法当作一件艺术作品，而非单单为书法。因此，在创作时，他会想象每一件作品与其他艺术门类的作品（诸如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中国古典艺术等等）放在一起的视觉效果。“要能放在一起，且能放得住”，卢俊舟说道。

溪南系列 215x69cmx4 2020年

在这种理念的基础上，对于其作品是否能被称作书法艺术，卢俊舟并不十分在意。“我不大区分书法的身份，它是一件艺术作品。对艺术作品的创作还是要跳出艺术门类、媒材的束缚。文本的呈现只是创作的诱因，最终的呈现我不太希望它仍是文本性的。因为我始终觉得，一门艺术的传承发展，需要不断地给予它新的元素，这样它才能走下去，走得更远”，卢俊舟表示。

香如故 138x69cm  2020年

总的来说，卢俊舟对书法的种种“拆解”，是为了能释放书法在今日得以发展的更大空间，使其不仅仅局限于在“二王”等书体的框架内陈陈相因。 “说心里话，我觉得标准的字体是一种束缚。因为汉字造型的可能性太大了。我很希望在写书法的时候不要先出现一个理念，而是这么多字体，可以让书者更自由的去组合，去书写，可以更自主地表达。这样的话，书法的表现空间会很大，发展空间也会更大”，卢俊舟表示。

【后记】卢俊舟认为艺术纯然是情绪心性的表达，但并不代表他在书法史上并没有“野心”。值得提醒的是，当我们谈起卢俊舟的“野心”时，野心一词又必须要打上双引号。

因为他的野心并不是王莽式抛却时代，靠着决然的天赋异禀贸然突进，而是时刻浸润在中国文化中，以君子式的谦逊、温润、低调，对中国文化极尽的虔诚，在浑厚的中国文化脉络内，试图作出一点自己的贡献。

作者：李家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