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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义忠:谜语和真相--陈传兴

2015-02-11 11:03

陈传兴老师肖像

陈传兴老师肖像

  陈传兴终于要办摄影展了,得到消息,真是开心。他的影像跟文字一样,从来就不是要给读者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丢给你一则又一则的谜语。要为他的展览说几句话,不如把我们的相识、相交从头道来。

  谈本行人人有一套,但要书写朋友,往往不知从何落笔。相知相惜的旧识不常聚头,久久一会,话也不多,但很多事不必开口,便已了然。

  三十多年前,我刚进入英文汉声杂志社《ECHO》,并开始接触摄影。有天接到一份展览请柬,社里的其他两位摄影工作者也都分别接到了,可见展出者有多慎重。陈传兴这个名字从没听过,但主题《芦洲浮生图》令我大感好奇。在当时台湾的文化气氛下,人人都朝西化、前卫靠拢,芦洲是大台北地区的落后所在,就是爱拍乡土题材的人也不去采风;从这点可知,此人对影像表现有自己的看法。

  虽然杂志社忙得没日没夜,除了过年天天加班,我还是趁到万华出任务时,拐个弯去看展览。展场我很熟,正是我前一个工作单位、幼狮文化出版公司新迁去的所在,名为幼狮艺文空间。除了这个摄影展,我还在此看过后来在国际上赫赫有名的观念艺术先驱——谢德庆的画展。两个展览都让我非常震撼,当时的我才二十四、五岁,这两人比我年轻,作品却展现了极大的潜力。

  陈传兴的作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在写实照片上加蒙太奇拼贴,让日常生活场景有了一种超现实的意境。在那个年代,最具实验性的表现也只不过是利用一些镜头效果来夸张、扭曲物象,借以凸显受存在主义影响的荒谬与虚无感。陈传兴的手法看似平实,却是在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中凸显无处不在的诡异,让人去猜那一则则的谜语。

  只知道这位摄影新人是辅仁大学的学生,没机会碰到他,而这个展览后来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就连我的两位同事也没去看。陈传兴这个名字彷彿从人间蒸发,长达十多年的期间从没被人提过。他一毕业就到法国念书去了。有一年回家省亲,透过共同友人介绍,到家里来找我。

  那时我住在台北近郊的一处偏僻山区,初见面就让我觉得,这是个很容易被忽视的人;个子瘦瘦小小、讲话音量也特别弱,大大的鼻子上挂着一幅圆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目光倒是炯炯有神。可是我们彼此投缘,因为他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与执着程度与我非常相似。当他从书包里掏出专程从法国带给我的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作品集时,我完全知道了他的艺术品味。

  原来,陈传兴一直透过报章杂志在关注我的摄影表现,对我在《雄狮美术》介绍当代摄影大师的专栏也颇为激赏,好奇我从没出过国,怎能对当今摄影潮流了如指掌。那时,集结专栏的《当代摄影大师──20位人性见证者 》才出版,我也只举行过《北埔》、《八尺门》两个小型摄影展。在台湾虽已有不少人讨论,但他看了几盒我的原作后,给的评语却是我不敢妄想的:“依我看,台湾艺文界能在国际上跟人较量的只有三位……”。另两位是舞蹈家、电影导演,当时我们还都刚在岛内闯出字号而已。如今,其他人都应验了他的预测,只有我仍在继续努力。

  1986年他学成归国,顶着法国高等社会科学学院语言学博士、师承将符号学理论用于电影理论的大师Christian Metz的荣衔,在清华大学开与电影、精神分析相关课程。回国不久碰面时,又送了我伯纳德‧弗孔(Bernard Faucon)的《夏令营》(Summer Camp) 。翻开此书的首页,就能看到我在上面所留的注记“1986.11.20 陈传兴送的”。当时,除了《芦洲浮生图》,我还没看过陈传兴的其他作品,无论文字或影像。可是,几次闲聊之后,我已决定好好整理些题目来访问他。

  在他任教清华大学期间,我拟了五个主题与他对谈:“摄影与存在”、“摄影与心理”、“摄影与伦理”、“摄影与批评”、“摄影与科技”。后来又加入与汉宝德谈“摄影与表现”、与黄春明谈“摄影与人文”,陆续于《雄狮美术》连载后,于1991年集结出书,成为至今依然许多人在坊间搜寻的《摄影美学七问》一书。

  那是我和陈传兴见面最频繁的时期,每回都是我到他在济南路巷子里的租屋找他,煞费工夫地到处绕来绕去找停车位,还好那时我开的是奥斯丁mini。坐定后,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了,两人一问一答、旁征博引,把彼此平时不太讲、也不太可能写成文章的思想倾泻而出。话语交锋激起阵阵火花,难怪自古以来具影响力的思想都是藉对话体表现。

  在言语方面,陈传兴完全表现了做为优秀学者的长才,见解精辟、逻辑准确、表达清晰;但这些优点在他写文章时却伪装变貌,有如刻意蒙上一层烟雾,处处充满隐喻、双关语,彷彿要留下线索让读者探秘,唯恐把事情讲得太白。说实在,有时候看他的文章还真像猜谜,令我联想到当年看他摄影展时的感觉。

  一直热衷于拍电影的他,回台湾后随即买了一部小说的电影版权,无奈波折不断,因过了拍摄期限而放弃。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法国的学业完成之前就拍了两部纪录片:《移民》、《阿坤》,教书期间又拍了《郑在东》、《姚一苇口述史》,但我都没看过。也因为如此,2011年看到他拍的诗人周梦蝶纪录片《化城再来人》时,我吓了一大跳,对他的导演功力大为佩服。

  话说,他于1998年成立了很有个性的行人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书就是大部头的工具书、由法国两位当代精神分析大师拉普朗虚(Jean Laplanche)与彭大历斯(J.-B. Pontalis)费时近十年写就的《精神分析词汇》,并亲自主持翻译团队。有一天,他喜孜孜地到《摄影家》杂志社来找我,神秘兮兮地说:“我要结婚了,你绝对猜不到她是谁,跟你很熟,认识很久很久了!”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和内人还怀疑过他是同志呢!谜底揭晓后,我们夫妻确实忍不住,当场大叫出声!

  在认识陈传兴之前,我们就认识廖美立了。我在雄狮画廊办首次个展时,美立就是画廊书店的店长,对进口图书非常熟稔。后来她受到一位企业家的赏识,被挖角去筹办了一家与众不同的书店,那就是后来成为台湾文化地标的诚品书店。

  陈传兴志在出版欧洲有品味的小众丛书,自己也写了几本叫好不叫座的书,如《道德不能罢免》、《木与夜孰长》、《银盐热》。但美立接着便将小出版社扩充为多角经营的行人文化实验室,并跨足多媒体,成立苜蓿媒体,出品了一系列叫好又叫座的文学家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还攻入商业院线放映。陈传兴就是其中两部纪录片的导演,除了《化城再来人》,还有关于郑愁予的《如雾起时》。

  记得发表会那天,陈传兴看起来身体不太好。原来,工作两年多的庞大压力让他的免疫系统出了状况。《化城再来人》放映时,刚开始的十分钟真让我为他担心。调子这么慢,观众会不会坐不住啊?

  然而,随着周梦蝶独特的口述,两个多小时的影片如行云流水般开展,所有观众都聚精会神地舍不得错过银幕上闪过的任何画面。文学家的传记向来很难表现,陈传兴却完全知道如何让人物展现自我,将形式与内容结合得完美极了,影像风格充满文学况味。纪录片以周梦蝶的一天来勾勒他的一生,而他的一生又浓缩在平淡平凡的一天。

陈传兴老师作品

  在赞叹之余,我真是为陈传兴高兴,所学终能发挥了,而且发挥得这么好!身为语言学、符号学博士的他,在抽象与具象之间找到了一条线,将抽象的思惟与具象的表现不见斧凿地串连、融合。也唯有陈传兴才能拍出这样的片子,若是能再拍出几部同样水平的,肯定是位大师了!

  但,很少人知道他也是一位优秀的摄影家。还在办《摄影家》、《影像》杂志时,我跟他提过好几次,希望他把作品整理一下,让我好好在杂志介绍。他总是不太有把握地回答“可以吗?”“好吧……”然后就不了了之了。到后来我也没辄了,因为两本杂志先后停刊。

  所幸2009年我担任广东美术馆的摄影双年展策展人之一,建议加入了陈传兴的作品。《家族‧风景与舞者》是一组非常吸引人的作品,用拍立得相机拍的小照片,经过大相机翻拍成电子档再输出。拍立得照片特有的色感经过高倍率放大,所有细节给人以微观中见天地的感觉。取景十分随性,有他留法时期所拍的风景、有日本现代舞先驱、有儿子小时候的特写。彼此似不相干,却因表现手法极简、色调统一,暗示了中间有某种隐藏的联系。

  在“家族”这部份,可以看出陈传兴初为人父的一些心理变化,让我不禁想起美立生产时,我与内人去医院看望时,就听他说正在用拍立得拍照。“同的手”、“易的手”,若是没有题目,连熟朋友都可能不知道他拍的是两个儿子;又是个谜语。“风景”大多为留法时的窗外所见,不是描绘景色,而是透过镜头在幽暗中捕捉微光;他彷彿是位自囚者,用想象从事着逃离的努力。“舞者”拍的是刚刚在国际上冒出头的大野一雄,于法国户外演出的大师被他拍成鬼魅一般,有如躯壳正在寻找失落的灵魂。

  陈传兴为展览写了小小的介绍:“展出的二十来张拍立得作品,昔日原作旧照借数字技术转换放大成像。上个世纪30年的时间,忘了或记得的事物突然间争相往外奔走。时间栅栏裂了,扭曲变形,好多原先藏匿在微小画幅暗影的祕密,墨点微粒喷雾无遗。细节,尽是细节。”在参展期间,他于广东美术馆作了一场获得不少好评的讲座。

  陈传兴终于以摄影家角色在第三届《广州国际摄影双年展》出现,这实在是件令人开心的事。若是他能有计划地多办几次展览,台湾摄影界的一个空白就会被填补了。岛上的摄影表现一直在写实与美术性的两极间发展,像这样既写实、表现的又是极个人化的内心思惟,可说相当少见。

  相交多年,印象最深刻就是和陈传兴在法国开车旅行。1992年,在清华教了6年书的他有了一年假期,便回到巴黎,在大学区租了一套公寓房。那时我正在办《摄影家》杂志,每年都会到欧洲一趟。到巴黎找他时,只见整个屋子空荡荡的,除了刚买的书桌、床铺,其他东西都才从台湾寄到,还没开箱。过了一年再去巴黎,发现他的屋子还是空空的,墙角依旧堆满了纸箱。我吓了一跳:“你这一年怎么过的?怎么行李还都原封没动?”他笑的阖不拢嘴:“不是原封没动,是刚打包好,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台湾了。”

陈传兴老师作品

  那是1993年夏天,我在法国中部夏隆市(Chalon-sur-Saone)的尼普斯摄影博物馆(Musee Nicephore Niepce)举办个展。我问陈传兴要不要去参加开幕仪式,他不但欣然同意,还拉了旅法画家梁兆熙同行。连同内人,我们一行四人租了辆轿车,从巴黎一路玩下去。夏隆市的事情办完,还一起到土鲁斯找水之堡摄影艺廊的馆长杜杰德。旅途上还去了哪些地方,现在全忘光了,只记得无论在哪儿,法国老太太都特别喜欢陈传兴,直说:“Il est charmant,il est charmant!”(他好可爱,好迷人啊!)没错,陈传兴在法国的确显得如鱼得水,比在台湾不知轻松活泼了多少倍!

  我和内人在土鲁斯多逗留了几天,他们二人则先行离去。隔了一阵子在台湾碰面,陈传兴才说,从土鲁斯回巴黎途中出了场大车祸,车子被追撞、翻滚了几圈,当场报销,幸好他们两人没事。他讲得轻松,我却吓出一身冷汗;要是有什么差错,真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两位朋友其实就是专程开车带我南下的啊!

  2012年12月中旬,法国在台协会代表文化部颁发“法国艺术与文学勋位─军官勋章”给陈传兴,以表扬他对法国及世界艺文界的重要贡献。很可惜授勋仪式当天,我与内人正随证严法师行脚在外,只有打个电话跟他贺喜并致歉。电话中,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虚弱,看来依旧在调养之中。幸好美立在现场发了一则微博,让我们看了也如同身在现场,与有荣焉地分享了他们的喜悦。

  前不久,阿兴、美立、内人和我在北投一家温泉旅馆同享精致午餐。我的《人与土地》、《台北谣言》文集,繁体字版都是行人出的,接下来,他们也将出版我的微博书。吃完饭又在茶座畅谈了整个下午,阿兴透露他想写一本关于中国古代的小说,整个人兴奋得就像当年我们在做摄影美学的对话一样。虽说腿疼,持杖走路,却是一派神采焕发的绅士模样,手杖不像支撑身体的工具,倒像配饰或掩护心思的道具。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有出人意料的计划,希望他身体愈来愈好,实现每个天马行空的梦想。至于这回抛出来的谜题,不知何日才会谜题揭晓、真相大白。

  结识近三十年,我和阿兴却从没合影过。内人于2012年《生活月刊》的小友们来台时,请马岭在关渡山居为我们拍一下。“拍得真好,两位老先生的精神不错!”内人看了照片这么说:“怎么手势好像在互相通气?”

来源:雅昌艺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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