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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观堂博纳多识,作《人间词话》,亦必一时之兴趣而已。至于拈出“境界”二字,确为一说。然其系统犹未梳整,概念尚待理清。而时人附和之,后人臆测之,遂成盛事,似毋庸复论。余喜读词话,观堂词话亦在列,每有疑惑处、兴趣处,随笔录之,谫陋在焉,此录一二。
王国维(1877-1927,静安、观堂),融合西方美学思想与中国古典美学思想,形成自己独特的美学思想体系。1901-1905年,主要从事哲学和美学研究。1906-1912年,从事美学、文学理论和戏曲艺术史的研究,此间《人间词话》和《宋元戏曲考》问世。此后又从事史学和古文字研究。1927年6月2日在北京颐和园昆明湖投水。
《人间词话》的中心论题是“境界说”,是王国维美学思想的核心内容。强调诗人的情感、意趣和创造性思维在艺术创作过程中的决定作用,并指出意象鲜明、情景交融、情境相谐的“境界”所具有的艺术感染力,认为只有洋溢着自然之美的、重在传神的、有“味外之味”的作品才能步入“有境界”的艺术殿堂。由“境界说”出发,王国维提出“隔”与“不隔”的概念,作为判别和衡量艺术境界优劣的一个标准。在创作过程中,既要“入乎于内”,深入生活、体味人生,还要“出乎其外”,俯瞰生活、覃思人生。
(1)“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南宋邓椿《画继》云:“人品既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高矣,生动不得不至”,“画者,文之极也”,“画者,岂独艺之云乎”,“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晓画者寡矣”,画如其人,文如其人,此般观念,由来有自矣。境界,从何而来?或可直发乎天性,亦或后天用功得之。然则后天之功不逮者,尚能“自成高格”乎?婴儿之玩耍,其境界不可谓不高,然其能“自有名句”乎?
(2)“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绘画则有具象与抽象、写实与写意之分别。何以承认“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此语中“妙造自然”之鹄的矣。
(3)“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其实,不管“有我”还是“无我”,都是相对的,无绝对之无我,亦无绝对之有我。甚或既有我,又无我,如庄周之梦蝶、列子之乘风。大凡诗词之作,因为言情,所以正如王国维所言,“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而只有物我两忘之至者,才可以接近“无我”的境界,至于王氏所谓“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豪杰之士”不确,莫若云“超逸之士”。
(4)“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此关于“优美”与“宏壮”之区别,由“动”或“静”来衡量之,不确。“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有我之境也,然何谈“宏壮”?“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无我之境也,又何尝不“宏壮”?
(5)“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此语颇辨证,亦颇确当。持此以观,乃知绝无绝对之“无我之境”,亦绝无绝对之“有我之境”。
(6)“境非独谓景物也”,此语甚通透,甚高明。“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此语可疑。开篇有谓“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然则有“真感情者”,若无应有之学养、需要之手段,未必“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恶妇骂街、强人横道,亦皆发“真感情”者,然终不能谈“高格”,更不可望得“名句”焉。
(7)“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以“大小”而论境界,是以偏概全也。境界之衡量,可以多方面、多角度、多指标,类乎五味之品,难能统一,故而不可单以“大小”而分“优劣”也。
(8)“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此语自负有过。兴趣、神韵与境界,尺短寸长,亦各言事物之一端而已。期乎“探其本”,然何谓“本”?难可以确言之哉!
(9)“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赤子之心”者何?亦“真”而已。“赤子之心”之有无、之多寡,可以判词人之真伪、之高下。
(10)“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此语颇天真。生活中人,其阅世于否,何可自主?不阅此般世,必阅那般世,无所逃逸。然阅世既深,未必不可葆真,而阅世不深,又未必可全真也。“客观之诗人”,现实主义而已,“主观之诗人”,理想主义而已,以阅世之深浅而判之,偏矣。
(11)“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所谓“三种境界”之“第三境也”。司空图《诗品》有“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冲淡品”),“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已领,期之愈分(“飘逸品”),“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予不夺,强得易贫”(“自然品”),“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实境品”), 求之不得、离之或与,水到渠成、不期而遇,这是一种“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庄子•外篇•达生》)的高超境界。
(12)“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此语有理。然须明白:神者,寄托于形也;态者,委身于貌也;韵者,出生于体也。
(13)“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凡事物,所“忌”者,在于过度。诗词之用“替代字”,乃是出于结构与韵律之考虑,直接用“月”而不用“桂华”,又如何安置?复成何体?不因词害义,然;因义而废词,不然。用“月”代“桂华”,虽得真率,而雅致失矣。故知所谓“词忌”者,亦不可胶泥不化也。
(14)“语语都在眼前,便是不隔”。此论甚妙!所谓“隔”者,因所语之景物非眼前常见,加之只重辞藻,遂失率真之趣味矣。然即是眼前景物,未必人人所可语,虽云“不隔”,或反堕乎俗矣。
(15)“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在意境上用力。”此语尚未到位,因“格调”与“意境”与“境界”之关系未尝明晰也。
(16)“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性情”与“境界”,兼备者为上。此语与前述“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作一参照,可知——能写真性情即谓之“有境界”——这一逻辑关系之有缺憾。
(17)“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此论最为精当。文艺之作,乃客观与主观之融合,故绝无绝对之客观,亦无绝对之主观。“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两语相比照,不亦龃龉乎?
(18)“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气质”、“神韵”与“境界”,各有所用,亦各有所长,何必言此“本”而彼“末”耶?
(19)“画工化工之殊”,以此语以品第画法,为精当。“画工”者,犹“技”也,而“化工”者,已进乎“道”矣。然何以“化”而得进境?曰:“文”也。文以化之,故曰“文化”。画法至于“文化”,重视“学养”,乃有“文人画”之称。
(20)“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此语亦是天真语也。诗出自诗人,然诗人必非政治家乎?人各有情,而诗以情出,正不可以人分也。诗词之分,尚有道理,至若诗人词人之分,则无必要矣。
(21)“‘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字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此论最为中肯,犹如绘画之并重人品与画品。诗词之作,讲求“内美”与“修能”兼备,即追求思想性与艺术性、内容与形式、理法与趣味之统一也。
附注:
(1)读清人袁枚《随园诗话》,乃知王伯隅国维先生理论之所由出也。
《随园诗话》卷三:“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随园诗话》卷七:“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则自恃艮用之病多”;“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剿袭敷衍之弊大”。
《随园诗话》卷八:“诗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种境界。”
(2)“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注释:李贽《童心说》,《焚书》卷3第98、99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
另:李贽《焚书》卷三《杂述•杂说》有:“《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
作者:崔自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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