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术史以来，在历史上留下地位、影响的画家，除了其本人的精神、文化素质之外，莫不以一种表现对象为其主要或终身的表现对象，在对这一对象进行深入、长期、全面的了解研究之后，使之从物质层面升华为精神层面，反过来又形成了画家具有强烈个人特色的表现方法，又逐渐地形成了画家独特的美学思想。比如范宽通过对太行山的山石结构和气势进行“卜居”式的写生研究后，创作出《溪山行旅图》等浑厚华滋、峻拔伟岸的作品，形成风格，影响后世；黄公望对江浙山水进行了长期认真的研究尝试，创作出《富春山居图》这前无古人、万世师表的作品，该画笔墨生动、结构奇特却通幅润含春雨;一说到齐白石，世人就想到虾，听说齐白石终生养虾、终生看虾、终生画虾，利用中国画材料工具的独特性能，把虾的身段形态、节、腿、须等画得惟妙惟肖、生动透明，使之成为世界艺术宝库中一颗璀璨明珠。与齐白石的虾几乎齐名的就是徐悲鸿画的马了，徐悲鸿幼时所学为传统文化和艺术，后留学法国学西画，他的西画画得很好，中国画也是并驾齐驱，但他给社会和历史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他以水墨画的马。黄胄是杰出的人物画家，但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画的毛驴。李可染是现代山水画大家，影响最大的还是他晚年多次到桂林写生后所创作的漓江山水。白雪石早年山水画以京郊风光为主，上世纪70年代末多次到桂林写生后，就基本上看不到他画桂林以外风光的作品，并形成了他后期专门画漓江的个人风格。所以，表现对象的选择、深入研究、形成风格特点对一个画家的历史成就是非常重要的。

　　我的学画经历有些特殊，对于技法的掌握和风格的形成，既有无意识的，也有有意识的，既有主动的，也有被动的，总的来说是以自学为主、导师指导为辅，复又回归自我摸索，且在自学的过程中几乎接触过所有画种，能接受所有风格，尽管自己未必会去实践。所以，我学画，画画是没有什么桎梏约束的。

　　我真正系统地接触中国画是30岁后读研随导师学画，导师黄独峰以花鸟画名世，却酷爱画山水，使我这个花鸟画研究生也画了大批的山水画。但有一条，不管画花鸟或是画山水画，导师最喜欢的创作方式还是写生，这一方式深深地影响了我一生的学画方式、创作方式和教学方式。

　　花鸟、山水双管齐下，笔墨技巧是重中之重，作品风格便无从顾及。从小我生长在桂北山区，后又多次徜徉于桂林山水之中，所见皆为润秀小巧景色，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就慢慢形成了以《漓江百里图》为代表的巧、秀、润、透的风格，尽管后来去过美国大峡谷、三山五岳等雄山大水写生，但由于时间太短，缺乏系统的思考和追求，加上心智、修养尚未成熟，这个风格延续了近20年。

　　2005年左右，我花3年时间画完《漓江百里图》后，开始反思我的山水画风格，我把目光锁定在元宝山风光，从这里寻找我新的绘画风格，改变我的生活参考依据。

　　元宝山位于桂中偏西地区，海拔1700多米，山体以石为主，夹土夹石，植被丰富，山上多为苗民居住，故亦称“大苗山”。

　　苗民祖辈居住木楼，木楼集中则称为“寨子”，其最有代表性的寨子叫青山寨。青山寨依山傍水，山沟中有不知何处而至的无数巨石，而寨子就多建于巨石之上。木结构的楼房因年代久远、日晒雨淋而呈青铜色，与巨石的暗灰、深赭红相对称，既协调又有变化，色彩既“土”又“洋”，木楼的柱、板、条、线有序而又丰富多变，与巨石更是形成了线与面、软与硬、轻与重的对比，产生了天然的节奏感，我多次慨叹，青山寨的美既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唯一”。

　　不知苗民建楼有无图纸，但肯定有精湛的传统技艺。苗楼依山(石)就势而建，造型精巧大气，且有飞檐翘角，非常入画。柱子以粗大原木支撑，年久略有变形且稍有裂缝，适合壮笔浓墨，偶有逆锋更有效果。墙用大小不一、整齐而有变化的木板拼接而成，颇有装饰图案效果。如加以水墨皴擦和冲淹的肌理效果，更显出山寨年代久远的沧桑感。山沟中巨石横陈，或大或小、或方或圆、或黑或浅，极其自然随意，但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有花岗岩的粗糙，也最适合中国山水画的大笔挥洒、枯笔皴擦，对画面的气势和层次颇有好处，可以说画元宝山只要画好巨石就成功大半了。

　　画好建筑和巨石，其他点景物也必须画好以配合画面的完整，山中有梯田、水口、路径、木桥、古树、草垛、栅栏、菜地、晒台(多利用巨石平面)、盆栽、晾晒物以及人畜禽鸟等，准确地画好这些看似不重要的内容，对于丰富画面效果，增强生活气息颇有裨益。

　　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劳民生活的改善与提高，传媒资讯的发展，也由于当地对古老苗寨缺乏应有的保护意识，山寨逐步出现了不和谐因素。首先是公路穿寨而过，汽车、摩托车震耳欲聋;有苗民将苗楼拆旧建新，并使用钢筋水泥等现代建筑和装修材料;巨石上摆放着锅盖形电视天线，电线杆穿村过寨;竹木水管也被金属水管所取代……这些具有强烈的现代印记的元素严重地破坏了山寨的古朴淳静，也一直困扰着我，一个念头萦绕在心中：今后山寨应怎么画?

　　经过反复的观察思考，发现这些现代元素还是农村元素，而非城市元素，比如说锅盖形电视天线在城市中是见不到的，只要处理得好，不仅不会影响画面的“乡土味”，还能增加画面的时代感，正应了那句话“笔墨当随时代”，应该是笔墨驾驭对象，而非被对象所制约。

　　二十余次的山寨流连，二十余年的笔墨磨炼，我的绘画风格基本上从桂林山水浸润的清秀转到元宝山磨砺出来的雄拙，我认为这不仅是我山水画风格的转变，而且是我的山水画认识和水平的升华。不少初学者或外来浮光掠影者看到或表现的只是山寨的“穷”，而我发现和表现的却是山寨的“美”，我想经我及我的学生以及有志于表现山寨风光的画家们的继续努力，山寨风光将成为中国山水画宝库中的一个新的重要的门类而填补先辈画家留下的缺憾。

　　我曾在我的一幅画《远去的山寨》上题有这样一段话：“一百年前已经有了她，一百年后可能没有她，所以我要记住她。”我也曾与人开玩笑说，将来人们认识这些山寨的价值而需要重修时，得到我这里找我的作品作蓝本。我那些无以数计的山寨写生作品精准地记录了我国农业文明在一个地区的变迁。

　　曾有人问我：“你那么多次去到元宝山重复地画一个景，不烦吗?”我认为，只要对描绘对象始终保持创作的激情，就能不断地有新的想法、新的技法、新的效果出来。所以我说：“不怕景老，怕人老。”元宝山的古老吸引了我，元宝山的雄浑鼓舞了我，元宝山的朴厚打动了我，元宝山苗民的热情温暖了我;元宝山的清泉已接通我的血管，元宝山的一木一石已深深镶嵌于我的脑海中，我不画元宝山行吗?我不画好元宝山行吗?

　　我即元宝山，元宝山即我。

　　2010年6月29日于南宁

作者：黄格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