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3日中午，全球瓷器收藏界的目光全聚焦在香港会展中心的苏富比春季拍卖会上，一件清康熙御制粉红地珐琅彩开光花卉碗正在上拍，我也在现场观战，结果不负众望，该碗以2.39亿港币成交，市场再次验证了珐琅彩瓷器的魅力。

清康熙御制粉红地珐琅彩开光花卉碗

珐琅彩瓷器又称瓷胎画珐琅彩瓷器，它是中国陶瓷史上最为璀璨的一颗明珠，集中西风韵于一身，画尽了皇家身份的高贵与荣华。

瓷胎画珐琅彩瓷器是清代皇室自用瓷器中最具特色，最为精美的釉上彩瓷器。从康熙的色浓庄重至雍正的清淡素雅，到乾隆时的精密繁复的雍荣华贵，使珐琅这一洋味十足的彩料在瓷器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清乾隆 御制珐琅彩虞美人题诗碗

瓷胎画珐琅彩瓷器可以说秉承了历史上中国陶瓷发展以来的各种优点，从拉胚、成型、画工、用料、施釉、色彩、烧制的技术上几乎是最精湛的。这些器物可以代表当时最高的艺术水平，最高的工艺水准。

我也在拍卖市场收藏了一件珐琅彩瓷器，收藏过程发生了许多故事，事情要从2017年说起。

记得那年的11月份，上海匡时拍卖公司新成立并举行首场拍卖会，九哥早早就邀我去捧场。

九哥是谁? 他古董行业的大行家，真名叫韦九谷，脸白，身修，话音带着江南人的温婉，可算古董收藏圈的俊男了。他从业经验丰富，行内有叫他“九哥”，也有叫他“韦哥”的。我一个女子，冲着他喊“韦哥”，容易让别人联想，所以我一直尊称他“九哥”。

九哥在拍场上常见，有时一个地方同时有几家拍卖会预展，经常在这家刚道别，在另一家又碰上了，每每此时，九哥就会摇头叹息说：“你又不是做古董买卖的，比我们勤奋，我们行家还哪里有饭吃啊！”说得好像我真抢了他饭碗似的，不过，我们知道这是开玩笑的。

早在2017年5月下旬，华艺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举办春季拍卖会，在敲槌拍卖的前一天晚上，华艺拍卖举办“2017春拍欢迎晚宴”，邀请重要客户出席。华艺拍卖董事长李秋波亲自发来邀请函请我参加，我欣然赴宴。

晚宴开席前，华艺拍卖拿出十多幅大艺博获奖作品进行慈善拍卖，所得善款将全部捐给慈善机构。席上各人踊跃举牌，为善不甘后人。

九哥跟我坐在同一席，我们都有举牌。有一幅当代青年画家的作品，我觉得还可以，就又举牌了，反正也是做慈善。九哥看见我举，他也举，他个子比我高，手也比我长，出价比我高，结果让他竞得了。我心里嘀咕：九哥不是做古董生意的吗? 怎么对当代书画感兴趣了?

九哥和冯玮瑜在华艺慈善拍卖会上

送单小姐拿成交确认书过来请他签名确认，九哥爽快签名后，也不等宴会结束，马上出去刷卡付清价款。回来后把单子递给我，笑着说：“这件拍品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接着他对华艺工作人员说，这是送给冯小姐的，请送到她家里。

啊！我大吃一惊，我们虽然早已认识，却并没有深交，今晚才第一次凑在一席吃饭，没想到九哥是拍下来作为送我礼物，怪不得刚才跟我争。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一拍一送，乃见交情。我对这个说话温婉的男子印象更好了。

九哥送给冯玮瑜的当代画作

不寻常的开始，往往会有不寻常的故事。

过了不久，江湖忽然听到传言，说九哥到上海匡时拍卖入职了……我初初听闻，觉得有点诧异，九哥自己开过公司，做过老板，现在是国内知名大行家，日子过得自由自在，为啥还要去当朝九晚五的上班一族呢? 不过，这消息是佳趣雅集理事张志大哥透露出来的，他消息灵通，而且跟九哥是死党，他的消息八九不离十。

也许是人各有志，也许是我妇人之见，人生本来有很多的选择。我默默祝贺福他，却老担心远方的他能否适应在拍卖公司的工作?

一入江湖岁月催，干拍卖这行，要业绩、要成交额、要利润、要公司内部评比，要同行之间的排名，压力山大。五湖四海征集，风里来雨里去，人前陪笑，人后加班，没日没夜的。除了征集，还要招商，最后还得帮忙追收款。好不容易一场拍完了，还没好好歇口气，下一场密锣紧鼓又开始了，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年年月月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韶光易去，却把流年抛。

我一向很尊敬拍卖从业人员，没有他们的辛勤劳动，怎会有我今天的收藏呢?——因为我的藏品全部都来自于公开拍卖里竞得。

这消息果然是真的，后来我在北京春拍活动里遇见九哥，他亲口证实此事，并叮嘱我：“我的首拍你一定要来呀。”——那还用说！那是上海匡时拍卖公司成立后举办的第一场拍卖，也是九哥入职上海匡时的首次亮相，我当然是不辞千里，赶去上海捧场了，我是讲道义的人。

2017年11月3日，在上海匡时拍卖的预展场里，我见到忙前忙后的九哥，他风采依旧，但眉宇之间，总感觉他少了点当年在江湖上的洒脱之气，本来清癯的他人更颀瘦了。立竿见影，做拍卖真不容易啊！我心里有万分的感慨，心想怎么也要在这场里买件拍品，以实际行动来支持九哥。

九哥与冯玮瑜在上海匡时预展大厅合影

原来看图录，有几件东西是心仪的，可到预展现场一上手，感觉不甚了了。

我两手一摊，对陪着我看预展的九哥遗憾地说：“没看上啊。”九哥马上说：“没关系的，能来就好，不是非要买东西不可。”

话说得真让人暖心，可九哥的话说得越漂亮，我心里越发觉得不买件拍品对不起九哥。再转转看看吧。九哥没因为我说找不到合适的拍品而去接待其他客人，而继续陪着我转转看。

转了一圈，忽见到一件原来没有留意的、标注为民国的珐琅彩瓷盘在一众拍品中清丽脱俗，宛若佳人，就拿上手来看，甫一上手，惊觉瓷盘胎质是如此的轻薄透澈，吹弹可破，细细看去，竟影影绰绰可见背后的手影。

瓷盘薄削透澈，在自然光下可看到背面纹饰。

盘中以珐琅彩精心绘画有牡丹、玫瑰、青竹、兰草、洞石和两只白鸽，内蕴柔和，而白釉莹润，更衬出牡丹的艳丽、青竹的翠绿。红花绿叶，青翠欲滴，色彩明艳，具有层次感，变化丰富，却又通透干净，江南杏花春雨般温存婉致，透着春天特有的生机勃勃，细腻耐看，撼动人心，顿觉别开生面，有耳目一新之感。

民国珐琅彩盘

原来刚才只顾着看明清御瓷，没留意到陈设在拐弯角展柜的这件民国瓷，差点沧海遗珠了。

瓷胎画珐琅彩瓷器所展示视觉效果的与传统彩瓷完全不同，这只虽是民国所作，比康雍之作固有不及，但又远胜于当代新仿工艺。

我问九哥：“此盘来源怎样?”

九哥答：“日本大藏家田路周一的旧藏，有旧著录的，是我收的货。”

“东西相当不错，怎么那么便宜? 才2万。”我有点狐疑。

九哥一本正经地说：“我的面子大嘛。”

“假货吧? ”我撇撇嘴。

“货真价实的珐琅彩。”九哥正色说道，接着补充说：“不过是民国的。”

“那我就拍这个，反正才2万。”

九哥一听笑弯了腰：“你不晓得民国瓷的行情吧，我看没有20、30万，恐怕拿不到。”

“那你标价2万干嘛? 不是逗人开心吗?”我跺跺脚。

“委托人给我的底价真的是才2万呀。”

“20万的东西人家2万给你上拍，万一就2万敲了，他不就亏大了。”

“人家对我有信心嘛。”九哥拍拍胸口，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哪有胸肌啊！衣服就像挂在衣架晃荡着，做拍卖真减肥啊。

底款照片

此盘底是以蓝料彩“雍正年制”四字双行宋錾体印章式款，款外围以双方框，框线外粗内细，极其规整，很像是用刻好的图章印上去的。

雍正珐琅彩瓷器在图案装饰方面，一改康熙珐琅彩只绘花卉，有花无鸟的单调局面，大量出现描绘院画风格的花鸟、花卉、竹石、山水等图案，画面空白处题以书法极精、内容文雅的相应诗句，而且诗文的引首都有一方朱文闲章，句末则有或两方皆朱文、或上为白文下为朱文的闲章。雍正珐琅彩瓷器真正成为制瓷工艺与诗、书、画、印相结合的艺术珍品。

此盘为民国仿雍正瓷胎画珐琅彩器，造型端庄自然，盘敞口，弧腹，圈足，盘内用珐琅彩绘牡丹、玫瑰、青竹、兰草、洞石，幽篁凝翠，花影参差婆娑，洞石静憩似眠。一对白鸽一前一后花丛间度步，状甚闲适，左上角以俊美娟秀的小楷墨彩书二行御题诗：“竹间香语清幽趣，月季长占四时春。”并印三枚红印章：金城、旭映、佳丽。这是雍正瓷胎画珐琅瓷器常用的印章。不过，此盘的三枚印章与盘底印款章，笔划比真品还要规整，好过头了，反而露出了马脚。

太刻意的模仿，难免过犹不及。

收藏圈有专收宋元高古瓷的老窑群体，有专收明清官窑瓷器群体，也有收藏民国瓷群体。喜爱及收藏民国瓷器的藏家自有一个圈子，也玩得不亦乐乎。

我是收藏民国瓷的圈外人，看见此盘青翠嫩绿，春光扑面，清气迎人，如斯美妙，没想那么多就一脚就跨过界去，抱着游戏的心态，试着参与，能否竞得已无关重要。

可能2万元的起拍价真是太便宜了，是个大“漏”，引来一堆人争先恐后抢着去“堵漏”。

上海匡时拍卖现场

“大器——古代空间夜场”这个夜场刚开拍，第一件拍品就是这只民国珐琅彩盘，只见啪啪地满场举牌不断。见那么多人争，我就先看看热闹。叫价到了十五万后，已淘汰了一批，我才不慌不地加入竞价行列，当我举至20万时，已经没有人再跟我争了。这时拍卖师本可以敲槌了，可这家伙却像吃了猪油似腻着，拖延不敲槌，老是不停叫叫叫：“现在才20万，还有加价的吗? 多么漂亮的珐琅彩啊，才20万呐，还有加价的吗?……”真比路边摆摊拿着个喇叭喊“减价大销售”还努力。

有些拍卖师的收入是按成交额跟拍卖行计提奖金的，毕竟这是夜场的第一件拍品嘛，也许想来个开门红吧，这家伙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劳模，喊到嘴烂还不停地喊，结果还真让他喊出个新买家出手加价。

不知道是未到底价? 还是个托儿? 反正这新买家也忒努力，跟我一口一口地较劲，一下一下地慢慢地争到30万了，这到了我出价的极限，再高价我就让他了。拍卖师还在不停地嗷嗷叫。真气人！都没人应价了，还叫什么叫！

看拍卖师老扯着喉咙喊不敲槌，气得我挤出后排人群，走了。刚走出拍卖厅时，就听到拍卖师吁了一气，“啪”的槌声一响：“30万。谢谢你！” 哼，第一件拍品就这么努力，今晚拍卖肯定奖金不少了吧。

那个穿高跟鞋的送单小姐“嘚嘚嘚”地跑着追着到场外，喘着气找我签下“成交确认书”。

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局”? 就这样，我拿下了上海匡时拍卖成立后首场拍卖会的“大器——古代空间夜场”第一件拍品。虽然价格不高，由2万起拍竞价至34.5万成交，也算为本次夜场拍卖开了个好头，自觉总算对九哥有个交待。

在最顶尖的瓷器里，宋代的徽宗汝窑瓷器、明代的成化斗彩瓷器、清代的雍正瓷胎画珐琅彩瓷器，各擅胜场。

瓷胎画珐琅彩瓷器名动天下，不是浪得虚名。除了2018年苏富比春拍这件2.39亿港币成交外，早在2013年翟建民就以7400万竞得一只清康熙御制胭脂红地珐琅彩莲花图碗外，中国嘉德15年秋拍一件珐琅彩小杯以2242万人民币成交，2016年佳士得香港秋拍一只珐琅彩胭脂红地梅竹纹小杯以4086万港币成交，竞得人正是九哥，我在现场看着九哥举牌竞得的，他坐在我右前方，落槌价还没到图录4000万的低估价，我还即时恭喜他。

可能读者会有疑问：为什么未达到拍卖底价也能成交?

是的，是会有这种情形的，但不多见。我也有过低于拍卖底价而成交的经历。

我当时就称赞九哥：“你真厉害，还没到底价就敲给你了。“

他笑一笑，在我耳朵边悄悄地告诉我：“以后告诉你详情。”

拍卖会上有些高价拍品，要特别的号牌才能参与竞价，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参加的。有多少人办了特别号牌，拍卖行是掌握的，对这些持有特别号牌的重要客户，拍卖行会重视他们的要求，当客户对某件拍品感兴趣，又希望降低起拍价时，拍卖行会根据当时市场情形和这件拍品是否多人关注等情况考虑客人的意见，有时会跟委托方沟通，征求委托方是否愿意降低起拍价。当然这些一般只限于高价拍品，否则拍卖行怎忙得过来。这只珐琅彩小杯是数千万级别的拍品，具体怎样沟通不清楚，反正九哥是以4086万港元成交的，那也是要真金白银给钱的。

冯玮瑜在预展上手4086万成交的胭脂红地珐琅彩小杯

有意思的是，当日他是拍卖公司的重要客户，而两年之后，他成为拍卖公司的重要推手。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十年人事几番新。

真品的雍正瓷胎画珐琅美得惊世骇俗，令人如痴如醉，成为每一个瓷器收藏者的魂牵梦萦，但它那高昂的价格，让许多人只敢有仰望的绮丽美梦。暗恋是美好的，它能让所有的幻想，在脑海中统统变为可能。现实却很骨感，往往襄王有心，神女无意，爱而得不到才是最珍贵的。

瓷胎画珐琅彩瓷器雍容华贵的气质，俏丽出众的容貌，让人求之而不得，西施怎样美丽，谁也没见过。珐琅彩怎么漂亮，还可一睹芳容。我曾亲自上手过几年珐琅彩瓷器，一亲芳泽。这件民国仿品，固不及康雍真品，可也清丽脱俗，绝非庸姿俗粉。

此盘以珐琅彩绘花鸟图案，鸟鸣清幽，灵动活泼，闲步于草地之上，牡丹灼灼盛放，雍容大方，翠竹修长，风姿挺拔，运用西方绘画技法，细腻精湛，百花吐艳，诸色俱备，构图疏密有致，雅致清新，格调高雅。

传统工笔画法最大的毛病和弱点，也是最容易受人攻击和令人轻视的，是他们的匠气和呆板，而珐琅彩采用西洋的透视画法，还原真实，高于真实，甚至比真实还要美得多，更充满立体感和质感，它是大清盛世最为华丽的风景。民国仿品是对过往美好的一种追寻。

在上海匡时拍完后，不几天我又转战北京。这年北京嘉德秋拍因故推迟了拍卖时间，刚好跟保利秋拍同时开拍，两家各争风骚的中国拍卖巨头，同时角力，硝烟弥漫。

对于藏家来说，以往要跑两趟参加拍卖活动的，这次不用来回两次折腾了，可以在同一时间尽看两家巨头的拍品，可以节约不少时间精力，也是好事，所以大家都选择此时赴京参加拍卖会。

其它的拍卖公司眼看着客似云来，齐聚京城，不用自己去各地招商，这是多么的时机啊！京城的多家拍卖行籍此良机，也纷纷同时举办拍卖活动，十多场拍卖会同时举办，一时之间，群贤毕至，老少咸集，人潮如鲫，热闹非凡，这一周成为北京的超级拍卖周。

紫陌红尘拂面来，一日看尽长安花，腰酸腿痛眼又花。

我到了北京后，诚轩拍卖公司瓷器部刘刚总经理特地向我推介，他们在本场收到一件无款的明代黄釉盘，拍卖行断代为“永乐”，引起了市场的极大关注，因为从未有过永乐的黄釉器出现在拍场上。知道我对明清御窑黄釉瓷器进行系列收藏，所以特向我推荐。除了刘总外，佳趣雅集理事张志大哥也向我推荐。

诚轩拍卖瓷器部刘刚总经理和冯玮瑜合影

诚轩拍卖虽说是二线拍卖公司，可它是二线里领头者之一。近年也出过不少好东西。刘总是我多年的师友，为人实在，我每次去看预展总是全程陪同，对我感兴的拍品，他总是知无不言。我们时常探讨拍品，亦师亦友。

永乐的黄釉瓷器标准件我是上手过的，因为在二个月前我和景德镇市考古研究所联合在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举办《黄承天德——明清御窑黄釉瓷器珍品展》上，景德镇市考古研究所就提供了二件出土的永乐黄釉瓷器残件作展品，从布展到撤展，我反复多次上手，印象深刻。

永乐的黄釉瓷器完整器，两岸故宫都没有，英国大维得基金会存有二盘，香港敏求精舍会员清响楼严颖先生存有一盘。

冯玮瑜在香港艺术馆欣赏香港清响楼藏永乐黄釉盘

因为永乐黄釉盘数量稀少，所以这些从御窑厂遗址考古发掘出来永乐黄釉器残件，弥足珍贵，即使在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内，连专门研究瓷器专家肖鹏都没见过，也是借这次展览才能上手一见。我和肖老师两人还拿着瓷片比对，互相探讨永乐黄釉瓷器的特征。考古研究所的江建新所长也对我说：在永乐地层发现的御窑黄釉瓷器残件非常少，缺件太多，拼接不成整器，也难于修复。

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专家肖鹏和冯玮瑜在“黄承天德”展览合影

藏家能够亲自上手鉴赏过御窑厂遗址出土的永乐御窑黄釉标本的恐怕没几人，不客气地说，在参加这次拍卖的藏家当中，没有一个人上手过——除了我。

当我上手诚轩这只黄釉盘，与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藏的永乐标本对比，有较大差异。是否永乐时期有不同的生产品质呢? 在未有更多证据前不能武断，毕竟永乐黄釉瓷器太少见了，我觉得应竞拍回来进行研究。

由于拍卖图录定为“永乐”，这可是拍场上从未出现过的永乐御窑黄釉瓷器，虽然是有几处修补，仍引来众多藏家举牌竞拍。我当然不甘人后，拍品由20万起拍，到了100万后，参与竞价的不多了，到150万就只有我了，当拍卖师喊最后一次准备下槌时，窃以为这件拍品成功竞得在望。不料在这最后一刻，又有新买家加入竞价。我扭头一看，新买家竟然是九哥！——他不是已被匡时招安了吗? 怎么还跑到这江湖里来争短长? 难道他也想做研究吗?

九哥出价155万，他可能不知道是我举牌的，我想。

我拿着牌子站起来，走到拍卖大厅过道上，先举牌出价160万。然后向他点头一笑，然后又指一下我，提醒九哥是我在举牌呢。九哥看着我也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我也报以会心微笑：还是有熟人好啊，彼此相识，有话好好说。

“165万。”拍卖师又报出新价。

啊? 我吃一惊！再扭头一看，九哥高举的牌还没有放下。咋搞的，他明明知道是我呀，我等了一下，九哥并没有示意举错了，等到拍卖师最后一次叫价准备落槌时，我赶紧举牌报价：“170万”。

我盯着九哥，这时，他不再看我了，对拍卖师点点头，拍卖师心领神会，马上喊出：“175万。”

好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关键时刻图穷匕现，他隐藏得真深啊！

无论我是拖慢竞价节奏，等最后一刻才举牌，还是一下子加价几十万……不管我使出什么招数，九哥不为所动，他是大行家，有什么不懂的！他就是不放手，头就像机器人似的继续点个不停，价格一口一口地加上去，真邪乎！

满场看到目瞪口呆，虽然价格不是很高，但拍卖场很久没上演过这么精彩、这么拼命的面对面拼杀了，大家屏住呼吸，观看龙争虎斗。

小女遇大侠，娥眉对武当，华山论剑，颠峰对决。我跟九哥你来我往，你一刀我一剑，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招招见血，拼的都是人民币啊！

……

“275万。”我又报出新价。

略为停顿一下，九哥继续把头一点“280万。”

我思忖了一下：我可以为一只明成化黄釉瓷盘举牌竞价至前一口高价，但那是在苏富比上拍的琵金顿旧藏，有清晰流传记录，而这只黄釉盘欠缺来源，又有瑕疵，我竞拍目的只是拍下来研究，并非为争一时之气，由20万起拍拼至280万，这样的价格已超过了心中预设价位。

毒蛇缠手，壮士断腕。我是理智的人，就此放弃。该盘由九哥竞得，赢得满场长久掌声，我也为九哥鼓掌。

这件刚拍完，我转身离开拍卖大厅，刚走到大厅门口，九哥已急匆匆地追了出来，他追出来干什么? 难道又是像慈善拍卖那样赢了之后又拍下来送给我吗? ——不可能的！这是几百万的拍品。

九哥追出来拉住我说：“对不起啊！我是代人举牌，没办法啊！”

“没关系，价高者得嘛。”我嘴上说得洒脱，心底还是悻悻的。

九哥又说：“我的委托人非要不可，说即使是500万，也得要拿下！”

嗐！九哥真是把我当成三岁小妞，故意说个远超成交价的大金额，让我没遗憾，我也在商场滚打多年，什么没见过。

第二天，我见到张志大哥，对他说：“诚轩那只黄釉盘我没争到?”

“啊? 谁那么大胆子跟你争呀? ”他大吃一惊。

“不就是九哥嘛。”

“啊? 他真混蛋！”张志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继而跺着脚遗憾地说：“可惜昨天我先走了，要不然我跟他说说，他可能不知道是你。”

“哪儿呀！150万后就是我们两个争了，他乌鸡眼一样盯住我在争的。”

“啊！”张大哥惊愕得嘴巴张得大大的：“那、那你为什么不揍他?”

“对呀！就想揍他！”张大哥一句话，撩得我无名火起三千丈，恨不得把拿在手上的大氅一扔，撸起袖子抡起粉拳就去揍他一顿。

“那小白脸，欠揍！”黑塔大汉般的张大哥大义凛然地说。

有这黑塔般的燕赵大汉打抱不平为我撑腰，难道我这广州西关小姐就不敢揍那江南白脸书生吗?

佳趣雅集理事张志先生和冯玮瑜合影

“铃铃铃”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我和张大哥的对话。一看号码是陌生，来电显示是上海地区的。“你好，谁呀? ”

“我是上海匡时拍卖公司财务，你在我们公司竞得一件拍品，什么时候方便来结帐? ”一听就让人来气，还不是专门去捧他们场的吗? 才几天就像追债鬼似的。“去，找九哥去，让他给钱，他钱多得在北京乱撒呢！”我气哼哼地挂上电话。

晚上八点，保利拍卖的“瑰丽如茵”夜场就要开拍了，我提前入场，在拍卖大厅里又碰到了九哥，这时气已过了大半，且在保利的场子里不好动手闹事，打赢110，打输120。我遂正告他：“不仅仅是我，还有人像我一样想揍你一顿，你以后小心点。”

九哥马上装模作样、点头哈腰地说：“我保证不跟你争，你放心，你举牌我就坚决不举了。”嗐，又来了，他真会装呀，又来这句，真是九哥金句！亏他还好意思说，昨天下午才拦路抢劫，现在又大言不惭，怪不得张志说要揍他！

当年大收藏家张宗宪和旅英华侨、牛津大学教授李艾琛博士为争一只豇豆红太白尊，两人在伦敦佳士得拍场上拼得火花四溅，日月无光，终为李艾琛以二万三千英镑夺得。当拍卖结束时恰巧在门口相遇，两人怒目圆睁，互相指责，骂着骂着就磨拳擦掌，挥拳相向，两人正要干上一架时，硬被旁人拉开了。

想想挺遗憾的，当年就不该拉开。如果我在现场，一定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撺拔他们火拼，看看平日衣冠楚楚、一派绅士风度的两大藏家你拉我扯，拳打脚踢，互相揍个鼻青脸肿，那是多么有趣！为争拍品打架固然有失斯文，不过，或会成为收藏史上的美谈也说不定。

著名收藏家张宗宪先生和冯玮瑜合影

场上拼资金，场下拼老命，当年让两大藏家争个你死我活的豇豆红目前市场价还在二百万、三百万之间徘徊，而同场上拍的一件两人都没看上的珐琅彩锦鸡牡丹双耳小瓶当日成交价只有一万六千英镑。时移世易，当年双方都看不上眼的珐琅彩小瓶，在2005年再次出现在拍场时，被香港永宝斋主人、著名中国古陶瓷鉴赏家翟建民先生以1.1548港元为他的客户竞得，刷新当时全球清代瓷器最高拍卖价，并改写了当时亚洲单件艺术品的拍卖最高价。

著名中国古陶瓷鉴赏家翟建民和冯玮瑜合影

风水轮流转，世事无绝对，今天这只明早期的黄釉盘跟九哥过招，以后一定还碰到跟九哥在拍场上一争高下的时候，这个白脸男子是否又“绝对不举了”?——绝对不会！我心里明白得很。那么风流倜傥的帅哥，怎会“绝对不举”呢，罪过呀罪过。

晚上11点多，张志大哥在朋友圈里发个微信说：“有人深夜硬是不走，闹着哭着，非得我生意开张不可。”我一看照片，不就是九哥吗? 张大哥下午不是义愤填膺说要揍他的吗? 晚上俩人就买卖做成了。哈哈，收藏这个江湖啊！这些人哪！哈哈……

不出数月，江湖传言，九哥离开上海匡时恢复自由身了，少年弟子江湖老。我在2018年春拍期间碰见过他多次，每次他都匆匆忙忙的，我觉得这才符合他的性情，这样的日子他会过得更舒心，愿你归来，仍是少年。

2018年6月20日的北京保利拍卖夜场“什袭之藏——马钱特九秩晋三甄选清瓷御窑隽品”专场，他果真又跟我争过同一件拍品，可惜我们两人都没能竞得。九哥在拍卖厅门口还挺遗憾地对我说：“你真有眼光，那东西多好啊！我虽然没举到，可你应该再多举几口价，你是藏家呀。”

幸亏他没有“再也不举”，我就放心了，拍场的游戏规则是公平竞争，价高者得。想想这么多年里，我们连坐在一起吃饭也只有寥寥数次，可每当想到他一拍一送的情义，心里就暖暖的；回想他跟我竞价时绝不容情，内心的抱怨早已烟销云散；想到他重出江湖，依旧纵横拍场，真为他活出自我而高兴。

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哪有什么化不开的怨恨呢，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劫尽余波兄弟在，相逢一笑免恩仇，我跟九哥依旧是好朋友。

这只珐琅彩小盘，据匡时图录上说在日本收藏家田路周一的旧藏，在他的《清代乃瓷器》里有著录。

我托文玮兄帮买一本，文玮兄说：“这本书上次拍卖已经8000元，但我这本是从日本找回来的，价钱不贵，就送给您，不要钱。”

文玮先生和冯玮瑜在自得堂合影

2017年12月31日，也是2017年最后的一天，文玮兄送我的书快递到了，迫不及待翻开书本，见图版31，赫然就是这只小盘。著录说此盘是雍正时期的。

《清代乃瓷器》图录内页

啊！雍正的? 我一阵暗喜：如果真是雍正的，那就是一件雍正珐琅彩啊！苏富比和保利刚刚拍过雍正的珐琅彩瓷器，那都是数千万上亿的，难道我家祖坟冒青烟了?

我闭上眼睛，平静一下，再冷静思考：此盘我上手多遍，应该不会看错，彩是珐琅彩，盘是民国盘。可田路周一说是雍正的，可能吗? 雍正瓷胎画珐琅目前是数千万上亿的价格，这件拍卖会上的公开拍卖的拍品，那么多行家藏家目光如炬，有漏都让别人马上补漏了，怎会才区区35万成交?

我打电话向曾留学日本的金立言博士了解田路周一的情况，金博士是日本庆应大学艺术史博士，曾任香港佳士得、中国嘉德瓷器部专家。迄今为止，已发表多篇陶瓷研究论文，也主编了多部陶瓷典籍，是著名的独立学者。

金立言博士和冯玮瑜在两庆书屋合影

金博士回复我：“田路周一是日本民间收藏爱好者和藏家，他的收藏玉石混杂，既有很好的，也有不够年份的。比如有几件是非常好的东西，现入藏在浙江一个重要的藏家手里的雍正粉彩大桃碗、青花釉里红的云龙梅瓶。他的旧藏要具体东西具体看，里面当然也不乏好东西。”

我把图片发过去，金博士问：“是上海匡时拍卖这件吗? 你买了?”

“是的。”

“非常不错！”

“田路周一在书上说它是雍正的，匡时图录说是民国的，我看也是民国的珐琅彩。”

“确实是民国的，此盘我很清楚，因为就是我从日本收回来的。”

“啊?”我吃了一惊：“是您送拍的? ”

“不是，它是当年我还在嘉德工作时，代表嘉德在日本征集回来上拍的，是我经手的。”金博士说。

“是您亲自在田路周一手上征集的?”

金博士哈哈大笑：“我是从日本征集，但不是从田路周一手上征集，他已去世二十多年了，其藏品早就散佚了。”

笑得我讪讪的，真不清楚日本这个藏家田路周一。金博士是留日博士，他懂得多是理所当然的，博士嘛，文雅的说法就是“手未尝释卷，博学无所不通，谈论英发，听者忘倦。”通俗的说法不就是博闻强记、见识高颖、事事知晓的百事通吗！

原来这只珐琅彩盘曾在嘉德上拍过。

“嘉德拍卖时，我的电话委托举到前一口。”金博士继续说。

“嘉德是什么时候上拍的? 当时是什么价成交? ”我刨根问底。

“上拍时间要查查，成交价大概20万左右吧。”

“我在匡时是30万下槌，35万成交。不便宜啊。”

“这个盘子做工非常好，是民国精品。我刚刚展完的‘窑火丹青’展品里不也有一只日本回流的民国珐琅彩盘吗，画的是黄菊，虽然与这只花卉不一样，都是特别精美。其实民国珐琅彩精品的工艺水平和艺术性非常高，当时社会动荡，工匠水平参差不齐，仿品水平也高低之别，可惜时下人们对民国珐琅彩认识还不深。以后有机会我们合作一起展览，让人们见识民国珐琅彩精品的成就，”

“好哇，一言为定。”

金立言博士收藏的民国珐琅彩瓷盘

这只民国珐琅彩盘仿制精湛，布局章法取自中国国画，融诗、书、画、印为一体，以俊美娟秀的小楷诗句补白，这种明亮清新、淡雅滋润、美轮美奂的珐琅彩釉色给人一种清纯、自然的美感，体现了极高的美学与工艺水平。

真正的雍正珐琅彩盘，市场上可要几千万以上，这只民国仿雍正，跟雍正真品的当然是没法比拟。王羲之的传世书法，已随唐太宗入葬昭陵而绝迹人世间，旧摹本也被乾隆皇帝收进“三希堂”，一件摹本《平安帖》2010年在嘉德拍至3.08亿元，可见物以稀为贵，精美仿品还是有价值的。雍正御制瓷胎画珐琅当然是市场上仍有流传，那是“沉鱼落雁”般的美人，是属于别人的；民国的精品，只能算是小家碧玉，可以聊以自慰。

想不到这件珐琅彩小盘，流传过程中，还有那么多的故事，从日本回流，有嘉德、匡时的拍卖记录，还有日本田路周一的图录。

金博士稍后帮我查了嘉德拍卖的情况，原来是在中国嘉德2011年春季拍卖会“明清瓷器集珍”上拍过，编号为4171。当时的成交价为人民币19.5万元。

可能会有人问：“一只民国盘值不值35万元的价?”我是这样看的：第一，一件当代国大师的作品，前些年动辄百多万，虽然现在价格有所回落，仍然要数十万元，以画工而论，此盘描摹细腻生动，丝毫不输于当代国大师，现在能静下心来，画得如此精细者当不多见；第二，民国到现在也百年了，以工艺而论，此盘胎薄如纸，轻若无骨，吹弹可破，历经百年还保存得这样完好，难能可贵。即使当代借助机械生产也不能轻易制造，更遑论当年手工拉坯制作了；第三，我是专门去捧九哥场的，碰到了一件画面清丽脱俗，画工极其细腻瓷胎画珐琅，即使是价高了，就当小小任性。

说实在话，我对此盘的价格真不介意，我也真不晓得民国仿雍正瓷胎画珐琅现在市场是什么价。瓷器收藏界有分收藏高古瓷、明清瓷、民国瓷和“五六七”瓷的，我不是收藏民国瓷圈子里的人，这属于跨界了。自己喜欢，贵或不贵都没关系，我又不是拿来做买卖的。

2017年12月31日晚上是新年之夜，我每年都会去广州大剧院听新年音乐会，今年有小小变化，改为提前到30日在广州大剧院听新年音乐会，31日就到海心沙亚运公园里亚运会开幕式表演场馆去看“一起嗨一把2018广州超级跨年晚会”，因为广州大剧院的新年音乐会是交响乐，听众较严肃和彬彬有礼；而海心沙的流行音乐会则热情奔放，年青人多，一起新年倒数，以轻松激越的心态辞旧迎新。

晚上十一点半钟，“一起嗨一把2018广州超级跨年晚会”正进行得激情澎湃，渐入高潮，差半小时就要跨入新的一年了。这时，电话突然震动不停，是金博士的来电，他跟我继续探讨民国瓷胎画珐琅彩的学术问题。大除夕夜的，金博士怎么不呷着清酒，搂着日本太太，围坐看“日本红白歌唱大赛”，反倒跟起我谈学术来了。

冯玮瑜在“一起嗨一把2018广州超级跨年晚会”

在这个告别2017年，迎接2018年的时刻，我左耳听着舞台高歌，右耳听金博士滔滔宏论——一种全新体验，时空交错如梦如幻，新歌动听，宏论入耳，旧物与新篇，学术与世俗，收官和开局，汇聚于斯。看着舞台上的歌手热唱劲舞，看着音乐震耳澎湃的节奏舞台上光影变幻，看着远处广州地标小蛮腰霓虹灯璀璨闪耀，听着金博士的真知灼见，想着过去一年经历的种种故事，心潮逐浪高。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风云激荡的2018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2019年元旦刚过，金博士又来电话了：“今年佳趣雅集又举办大展，主题是日本山中商会或日本名家旧藏的精品，你来源于山中商会旧藏和其它日本名家旧藏的官窑器，希望能参展。另外，你那只田路周一旧藏的珐琅彩盘，也要参展呀。”

果然是英姿达识，强记博闻，金博士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君子之约。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只民国珐琅彩瓷盘我送到佳趣雅集参展，还是张志大哥签收的。

佳趣雅集理事张志先生和冯玮瑜在签收展品

好事多磨，金博士主编的《东瀛遗珠——山中商会及日本旧藏名窑瓷器》率先在2020年4月出版发行，而“东瀛遗珠——2019年度佳趣雅集专题展览”却因新冠疫情几经周折，还迟迟未能开展。两只曾经流浪到东瀛又回归中土的民国瓷胎画珐琅彩盘终于相聚了，可惜却相聚在仓库。

《东瀛遗珠——山中商会及日本旧藏名窑瓷器》

现在连2021年春节已过了，何时它们才能并肩亮相，携手江湖?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红尘俗世几多娇。”

作者：​冯玮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