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黄鹤重来？

且自把金樽，

看洲渚千年芳草；

今日白云尚在，

问谁吹玉笛，

落江城五月梅花。

宋荦此联化用唐崔颢《黄鹤楼》、李白《与史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二诗句，清新自然，典雅流畅。崔、李二诗怀乡、怀古、伤今，亦悲己。黄鹤楼最早建于三国时期，几经修葺，如今矗立在长江南岸蛇山的黄鹤楼虽是以清同治楼为蓝本新建，但似乎也未减其独特的文化意义和地标价值。李白的伤怀让人如见五月梅花零落，陆游谓“碾作尘，香如故”，但这个三月，我们更想看到江城樱花绽放如昨，漫天的花与笑。

宋荦 时任江苏巡抚

1

头角峥嵘 材雄德茂

宋荦或此一联，便不负“康熙十才子”之名。宋荦有着令人称羡的少年时光，在其三十九岁著成的《筠廊偶笔》卷上曰：“余性喜射猎。十岁时，随先文康公（父，宋权）于喜峰口，飞骑逐黑白兔至塞外，得兔而返。”《清稗类钞·技勇类》：“宋牧仲尚书荦精骑射，百部穿杨，百发百中。十岁随其父文康公于喜峰口，飞骑逐黑白兔，至塞外，得兔而返”。虽然宋荦自编《漫堂年谱》又记此事为其十一岁时，然其“好骑恶马，习射猎，常飞骑，误坠眢井中，遇田夫救之出”，其鲜衣怒马，点蹬扬鞭，纵横驰骋的翩翩少年形象还是如临在目。十四岁，授为“三等虾”，当然，宋荦受封的三等侍卫是因“大臣子”而得，但与之后譬如福康安出生落地便为“三等虾”显然不能相提并论。《今世说》卷六“豪爽”：“世祖章皇帝，尝猎，过滹沱河，宋牧仲从行。时天大寒，河冰阔二丈余，宋扬鞭大呼，一跃而渡。上壮之。”途次，蒙赐鵰羽箭五。

不出意外的话，以大清王朝官吏制度的正常程序，宋荦将以武职进阶。然而上天似乎总是爱开玩笑，王先谦《东华录》“顺治·九”载：“（顺治四年冬十月）己丑谕入朝侍卫、各官子弟内：通文理者，吏部酌用。寻部议监生以通判用，廪生附以州同用，有未入庠者以州判用，从之”。于是，顺治五年(1648), 宋荦十五岁之时，上命内大臣，率侍卫诸臣赴内院，同大学士考察，试书一纸，分别文武，文以通判、州判，武以都司、守备用。宋荦文拔第一，应授通判，宋权认为宋荦年纪尚小，于人情世故，为官之道根本无法胜任，因此请求皇帝暂时先不要给送荦授职，在家督促其读书，以待乡试。皇帝诏允。

那就好好读书吧。顺治六年（1649），宋权总裁会试。五月，其京师别墅枯兰复花，集同乡诸先达暨子姓赏之，一时俊彦，如梁云构、黄甲第、张缙彦、张鼎延、薛所蕴、傅景星、刘昌、宋之城、王铎等等。王觉斯援笔画兰为长卷，并跋于后，即今藏于苏州博物馆之《枯兰复花图卷》，时宋荦年十六，侍立旁观。不久，王铎撰《古竹圃稿序》，称宋荦做诗“受铸于唐音调”，并勉励他“不贵与人争一旦之名，而臧修潜德”，还应该不能只做“一能诗之人”予以厚望。或许康熙四十七年（1708）闰三月初七，七十五岁即将致仕的宋荦再展此卷作跋（子宋至代书），已是一甲子已过，难免唏嘘慨叹。

王铎  枯兰复花图卷 局部  苏州博物馆藏

“遍交天下士，斐然有令名”，这应该是好友计东对宋荦青年求学时期的评价，也应该是宋荦一生之交往概况。顺治八年，宋权请侯方域为宋荦讲习诗文，后来，侯方域、贾开宗、徐作肃、徐世琛、徐邻唐、宋荦重修雪苑旧社，为“雪苑六子”，侯方域为撰《雪苑六子社序》，称赞荦“年少有异材”。计东《赠宋牧仲序》，许以“天下非常俊杰之士”。“雪苑”后为宋荦之孙宋韦金字号，宋荦的部分藏品归于宋韦金，后者编辑成书，即《授研斋鉴藏录》，或者称之为孙承祖业。（附《授研斋鉴藏录》手稿）。

2

陟彼高冈 翰墨情缘

宋韦金 授研斋鉴藏录  页影

雪苑宋韦金《授研斋鉴藏录》所记其收藏档目包括书画（分挂幅、手卷、册页）、砚、墨、磁器（旧磁和新磁）、玉器、铜器，当然这些藏品绝大部分是继承宋荦的藏品，陆蓓容研究认为，《授研斋鉴藏录》“共收书画及碑拓403件”。我们不能说这是宋荦藏品的冰山一角，这样说未免有点儿夸大其词，但这些耳熟能详的藏品足可窥探宋牧仲书画的鉴藏水准：画类如唐·韩滉《五牛图》，南唐·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北宋·王诜《烟江叠嶂图》和《梅竹聚禽图》，范宽《雪山萧寺图》，南宋·马麟《层叠冰绡图》、林椿《枇杷山鸟图》，元·赵孟頫《红衣罗汉图》，王绎《杨竹西小像》，明·朱瞻基《戏猿图》，唐寅《杏花图》，仇英《仿赵伯驹炼丹图》，董其昌《江山秋霁图》等等；书法类如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徐浩《朱巨川告身》，宋·苏轼《治平帖》、《苏轼烟江叠嶂图诗并沈周文徵明补图》，黄庭坚《寒山子庞居士诗》，米芾《蒸徒帖》、《道味帖》、《面谕帖》，赵佶《闰中秋月帖》，吴说《九帖》、朱熹《生涯帖》，陆游《尊眷帖》，文天祥《木鸡集序》等等。另，康熙四十二年（1703），皇帝南巡，宋荦进呈《西陂藏书目》一册，计藏书达数万卷。珍本如《王荆公百家诗选》、《施注苏诗》残本、《苏子美集》、《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而后宋荦之孙宋瑞金将祖父所藏《常熟毛子晋家珍藏最佳本凡九种》献上，入藏乾隆皇帝之“天禄琳琅”。

韩滉 五牛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杜牧 张好好诗卷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顾闳中 韩熙载夜宴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马麟 层叠冰绡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林椿 枇杷山鸟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宋荦的收藏以继承、购求和获赠为几个重要的渠道，继承主要是其父宋权的藏品，鼎革之际，古董易得，《筠廊偶笔》记：

先文康公于京师买碧璞如升。厮养卒见而笑之日:“吾家厕中便有，何买为?”先公命向厕中取之，果得碧璞，长二尺，圆一尺有半。洗涤之，光莹动人，因置石床上为玉枕……盖所居乃前朝中贵旧业,闯賊陷长安,其家藏珍玩遂流落厕中尘埋也。

可知其时古董书画称得上是唾手可得，且宋权为顺治朝定鼎之臣，顺治皇帝重视汉臣，又极崇信佛教，赏赐书画颇丰。宋荦获赠书画以相互赠予为多，“荦雅好书法名画，曩从孙退谷、周栎园两先生得闻绪论。自官郎署以来，更奉教梁棠村先生，博考详辨，摩挲金题玉躞，颇得其中三昧，撰《翰墨缘》若干卷”，当然宋荦《翰墨缘》不见于世，但从上文中也可追溯他收藏大致师承脉络：孙承泽、梁清标、周亮工以至后来高士奇、王士禛、王翬、恽寿平、郑簠、禹之鼎等等鉴赏家、书画家，书画馈赠，往来酬答。必须要指出的是，宋荦任职江西巡抚五年，江苏巡抚十四年，简而言之，江南历来是书画古董收藏重镇，购买书画古董有极大方便之处，不一一赘述。

3

为民立命 守廉奉公

对古董书画的喜爱丝毫没有影响宋荦出仕。康熙三年（1664），宋荦31岁之时，授黄州府（辖黄冈、麻城、蕲州等八县一州）通判，从这个方面上讲，宋荦登上黄鹤楼凭吊古今是方便的。《清史稿·宋荦传》：“康熙三年，授湖广黄州通判。以母忧去。十六年，授理藩院院判，迁刑部员外郎，榷赣关，还迁郎中。二十二年，授直隶通永道。二十六年，迁山东按察使。再迁江苏布政使……二十七年，擢江西巡抚。……三十一年,调江苏巡抚。四十四年，擢吏部尚书。四十七年，以老乞罢，濒行，赐以诗”。这是宋荦一生的官宦之路，以下做一个详解：

康熙四年（1665），黄州任上，《筠廊偶笔》卷上记：“余性喜射猎，……判黄时率健卒出猎，一日得三虎，皆快举也。后连捕十余虎，黄州之害几除。”功夫是没有丢下，为民除害，为官一任，造福四方。康熙八年冬，其生母赵太孺人卒，按制丁忧三年。康熙十一年，入京候补。

直到康熙十六年（1677）正月，宋荦才补官理藩院院判。第二年，升刑部贵州司员外郎，“每案亲讯，昭雪旗棍违例、小黑子被勒阉割等多起冤假错案”，令时为大司寇的魏象枢刮目相待。

康熙二十二年（1683），宋荦已经是半百之人。本年四月，赴通永佥事任（即直隶通州）。到任捐橐金，构室六间，取陆游诗句名之“漫堂”为号，此号跟随一生，宋荦《漫堂年谱》由此而来。

康熙二十六年（1687）四月，升山东按察使。抵济南后，开释疑狱，禁绝诬枉，保全诖误，一时吏民畏怀德威，俱称无冤。十月，奉特旨升江苏布政使。康熙二十七年正月，查出司库亏空银三十六万六千五十四两，题请追捕。二十七年四月，升江西巡抚，大有作为，钱、粮、征、教等等条通理顺，按部就班。

康熙三十一年（1692）六月十七日，宋荦接调补江宁巡抚部文，奏谢，请陛见。八月四日，抵苏州府署。是日，上《江宁巡抚到任疏》；九月十五，上《请蠲邳州商税疏》；二十八日，上《酌议运船饭米疏》，疏陈运船饭米折价太昂贵，请酌变通之法；十月二十七，上《兴化秋灾请蠲疏》；三十日，上《题明截留兵米疏》；十一月初四，上《盐城秋灾请蠲疏》；十二月二十二，上《沭阳水灾请蠲疏》等等。道道奏疏，皆折射出宋牧仲儒家为官之道，如张横渠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康熙三十二年三月初一，苏州织造李煦赴苏到任，传上谕嘉奖宋荦：“你做官着实好。”宋荦在为江苏巡抚的十四年里，为民请命不可胜数，且三遇康熙皇帝南巡，数番尊上怀下，辛苦自是难免。

康熙三十八年（1699）三月二十七日晚，康熙皇帝南巡至杭州，评论各官云：“如大学士吴琠、总督张鹏翮、巡抚宋荦三人做官，朕可无忧”。宋荦年逾七十，康熙皇帝允宋荦请赐御书“西陂”二字，又书“福”、“寿”字以赐，并“鱼麦堂”三大字匾、“儿孙歌舞诗书内，乡党优游礼让中”对联等等。

由于政绩卓著，康熙四十四年（1705），宋荦升补吏部尚书。康熙四十七年，七十五岁的宋荦因病上《乞休疏》。七月二十六日，自都门启程返商丘老家，皇帝赐车驾、赠御马、令六部百官送别，京中士大夫以诗赠别者颇多，因乞禹之鼎绘《国门送别图》志其事。此图今存中国国家博物馆，陈廷敬书“国门送别”四字，另有王鸿绪、陈廷敬、钱名世、宫鸿历等十八人题诗。禹之鼎作为绘制人物一代国手，为康熙朝大臣、名士画像、行乐图为多，如高士奇、王士祯、王原祁等等。禹之鼎除为宋荦致仕返乡所绘《国门送别图》卷外，前有《牧仲先生像》轴(60岁肖像)、《绵津山人笠屐小像》、《学诗图》（向子宋至传授诗文）、《西陂授砚图》（向孙宋韦金授砚）等等。

4

立寝无愧 归乡乐春

宋荦《筠廊二笔》所记有历代今朝名人、论诗访古等事略。浅说内记三则，其一记有杨继盛《寿徐文贞遗稿卷》，《筠廊二笔》对其详细记录。此卷为杨继盛四世孙聪福所赠，宋荦心怀崇敬，品评文字充满向往之情。此卷真迹见于我司2012年春拍。其二，宋荦记：“先文康公起家阳曲令，常云：‘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虽戏谑，亦官箴也”。可知宋权对为官辛苦，颇有所悟，言传身教于宋荦，警醒之意或与之焉；其三，宋荦收同乡前辈，明代名相商丘人沈鲤家书一通，评曰：“余藏公（沈鲤）家书一通，字字皆省身克己之学，每一展阅，如闻晨钟，发人深省”，此文节录如下：

本府粮厅魏公卒有书礼寄到京上……王父母赐扁，曾央大哥往谢否？尔已后只以不相见为主，宁可礼节上差些，勿要开了此端，出入公门，招惹是非，且受劳苦。拜客只可骑马，不可乘车；家下凡百俭素恬澹，不要做出富贵底气象，不惟俗样，且不可长久。大抵盛极则衰，月满则亏，日中则昃，一定之理，那移不得。惟有自处退步，不张气焰，不过享用，不作威福，虽处盛时，可以保守。

近者江陵张老先生（张居正），一败涂地，只为其荣宠至极，而不能自抑，反张气焰，以致有此，可为明鉴。我今虽做热官，自处常在冷处，必不宜多积财货，广置田宅，使身终之日，留下争端，自取辱名。尔能体我此意，凡百学好，已知持满之道；只愁尔一向做得门面大了，无富之实，有富之名，日后子孙不免受累。

为今之计，要减些田土，损些受用，衣服勿太华美，器用宁可欠缺，留些福量，遗与后人，此至理也。秋夏粮及早上纳，多加与些火耗，各庄上人，常约束他，莫要生事。舍与穷人绵袄一百个，趁早预备；亲戚中贫者、孤寡者（此下缺数行），既糊涂到此田地，你与之辩论何益……暮年光景，顷刻可过，何苦如此？只图洒落为快也。我求归之意，已与申老先生说过，尚未见许……坊牌既不能止，随府县建在何处，只是不可妨碍人家，既有自备木料，官木料不必用他的……出门如见宾，入虚如有人。独立不愧影，独寝不愧衾”。

沈鲤家书用字遣词浅白通透，通篇言为官做人之道，尤为后人所称道。王士祯曾借阅此通并跋，并载于《池北偶谈》。不知此三则对宋荦为官之道是否有影响，然宋荦被康熙帝允为“清廉为天下巡抚第一”，且致仕归家之后的宋荦，平稳安康度过晚年。其中道理，确有令人深思之处。康熙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二日，宋荦回到商丘，移家西陂，改“赐果园”为“乐春园”。《漫堂年谱》卷四：“余宦游内外五十余年，西陂一曲，依依梦想间，今始得赋遂初，遂移家居焉。旧有园名‘赐果’，以御制诗有‘当乐故乡春’句，乃更名‘乐春’，以‘赐果’名亭云。

禹之鼎 乐春园图卷 北京保利十五周年春季拍卖会

设色绢本 手卷 1712年作

引首：46×120cm；画心：46×217cm

出版：《国华》第八百七十号P35-44，昭和三十九年（1964）。

禹之鼎为宋荦作于康熙壬辰年（1712）的《乐春园图》，与其说是宋荦晚年之“行乐图”，不如说是其一生回望之“斋号图”。此图作于1712年，是以禹之鼎较为常用的兰叶描法绘制，相同手法可见《西陂授砚图》，后人倩万经题引首并跋，叙述成图经过。1714年，宋荦逝世，越二年，禹之鼎离世，此卷或为禹之鼎有生之年为宋荦绘制的最后一幅画卷。《西陂类稿》可视为宋荦诗文总集，《四库全书总目》对《西陂类稿》的成书亦有所论及，其云：“其初本各自为集，晚年致仕居西陂，乃手自订定，汇为兹帙。”有学者研究，《西陂类稿》流传至今，凡有六种版本，分别为：康熙五十年宋氏家刻本、康熙间宋至等补刻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光绪四年吴元炳重刻本、清抄本、民国六年宋氏重刊本。其中，康熙五十年宋氏家刻本所收诗文下限截止到康熙五十年十月，其后壬辰、癸巳两年所作诗如《梦中赋白菊醒记首二句为续成之》《送汉荀返吴江用阮亭雪后石帆亭怀宾公山中韵》、《儿至奉使黔阳计程当过郑州遥望赋此》、《屈指》、《纪梦》、《王宾兴方伯致政归江南以小照索诗漫为赋此》《看花》、《送眼闻禅师主古白云法席》《岁暮梦游西湖》等十五首为“乐春园诗”及《祝圣恭纪》《重建三报祠碑记》《跋宋儒遗墨卷》《资政大夫刑部尚书阮亭王公暨配张宜人墓志铭》等古文四篇，俱未收入。自撰《漫堂年谱》亦止于本年十月。宋至为宋荦次子，于康熙间宋至等补刻本《西陂类稿》补齐“乐春园诗”十五首，古文四篇。康熙皇帝赐诗中“林泉益壮志，当乐故乡春”可为官宦半生、读书赏鉴为乐的宋牧仲完满一生之总结。

《乐春园图》中宋荦形象  兰叶描法

​《西陂授砚图》中宋荦形象 兰叶描法

北京保利十五周年春季拍卖会持续征集中……

本文参考：

1、陆蓓容著《宋荦和他的朋友们——康熙年间上层文人的收藏、交游与形象》；

2、刘万华著《宋荦年谱》。

在此致谢！